天光微熹,薄雾如纱。
卧牛村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划破这黎明时分的宁静。
村东头最偏僻的那间小院,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林小满伸着懒腰走了出来,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下身是条打着补丁的麻布裤子,脚上一双磨得起了毛边的草鞋。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满足地眯起了眼。
“嗯,还是家里的空气舒坦。”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秀,算不得多么俊朗,但看着十分干净舒服。
一双眼睛黑亮有神,却又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兴趣。
他熟练地拿起靠在墙角的扁担和水桶,踢了踢趴在门口打盹的那只小土狗。
“阿黄,看家。”
名叫阿黄的小土狗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主人一眼,尾巴敷衍地摇了两下,又继续把脑袋埋进前爪里,呼呼大睡起来。
林小满也不在意,挑着水桶便往村外的溪边走去。
卧牛村地处偏僻,西面环山,灵气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村民们世代居住于此,大多以耕种狩猎为生,与修仙问道那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对于他们来说,仙师那是传说中的人物,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而林小满,就是这卧牛村最普通的村民之一…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村口遇到早起拾柴的老村长福伯。
“小满啊,又去挑水?”
福伯佝偻着腰,笑呵呵地打招呼。
“福伯早,”林小满放缓脚步,“地里的菜等着喝呢,去晚了日头该毒了。”
“勤快,真是勤快!”
福伯赞道,“咱们村就属你这后生最踏实,不像我家那臭小子,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上挺尸!”
林小满笑了笑,没接话。
踏实?
他只是觉得,给那些水灵灵的蔬菜浇水,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比什么都让人心情舒畅。
穿过熟悉的田间小路,来到村外的清溪边。
溪水清澈见底,潺潺流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
林小满将水桶浸入溪中,打起满满两桶水。
若有修为高深之士在此,必会惊骇地发现,这少年打水的动作看似寻常,却暗合某种自然韵律,桶中之水竟无半点晃出,水面平静如镜,内里却仿佛蕴藏着难以言喻的蓬勃生机。
但他自己显然毫无所觉。
挑着水,步子稳健地往回走。
回到小院,他先不急着浇菜,而是将水倒入灶房门口一个大水缸里。
那水缸半人高,灰扑扑的,缸身上还有几道不甚起眼的裂纹,是村里张婶家淘汰下来,他捡回来接着用的。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一个半旧的木瓢,从缸里舀水,慢悠悠地走向屋后那片被他开辟出来的菜地。
菜地不大,但规划得井井有条。
一垄垄青菜翠绿欲滴,叶片肥厚,沾着清晨的露珠,精神抖擞;旁边的黄瓜架上挂满了顶花带刺的嫩瓜,看着就爽脆;角落里还有几株西红柿,红彤彤的果实像一个个小灯笼,诱人得很。
这长势,好得有些过分了。
若是经验丰富的老农看到,定会啧啧称奇,这穷乡僻壤的贫瘠土地,怎么可能种出这般水灵的瓜果?
林小满却很自然,一瓢一瓢地给蔬菜们浇着水,嘴里还自顾自地念叨:“喝吧喝吧,多喝点,长得壮壮的。”
“嗯,这棵有点蔫,晚上得给你单独加点餐…” “啧,这虫子又不听话,说了不许啃这片叶子…”那被念叨的青菜似乎更绿了些,那略显蔫搭的西红柿苗轻轻晃动叶片,仿佛在回应。
一只正偷偷啃食菜叶的青虫猛地一僵,哧溜一下钻回土里,再不敢冒头。
浇完水,林小满满意地拍拍手,目光落在菜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瓦罐上。
瓦罐里泡着的是他精心腌制的酸菜。
这可是他的宝贝。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瓦罐的盖子,一股浓郁醇厚、酸中带香的独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令人闻之口舌生津。
“唔,时候差不多了,再过两天就能吃了。”
他深深地嗅了一口,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到时候切点五花肉一炖,那味道…”光是想着,他就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这酸菜是他用自家地里长的大白菜,加上祖传…呃,或者说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秘方腌制而成。
过程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洗净、晾晒、加盐揉搓、入罐密封,但他每次操作时,那手法、那对力道和时间的掌控,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道韵”。
就连他随手撒下的那把粗盐,似乎都比他处更晶莹纯粹几分。
盖好宝贝酸菜缸,日头己经升高了些。
林小满觉得有些饿了,便踱步到鸡窝旁。
鸡窝里那只芦花母鸡刚下完蛋,正“咯咯哒”地叫着邀功。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最能。”
林小满笑骂一句,伸手摸出还带着温热的鸡蛋,“今天表现不错,赏你一把好料。”
他从旁边一个破布袋里抓出一把金黄的小米,撒在地上。
那芦花鸡兴奋地啄食起来,羽毛似乎都更加鲜亮了几分。
若是细看,会发现那小米粒粒饱满圆润,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晕,绝非凡品。
但这在卧牛村,谁又会去注意一把鸡食呢?
拿着鸡蛋回到灶房,林小满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饭——一碗简单的葱花鸡蛋面。
灶台是土坯垒的,铁锅也用了有些年头,甚至有个小小的补丁。
但他用得顺手。
生火、烧水、切葱、打蛋…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极致的简单和协调。
尤其是切葱花时,那普通的菜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起落之间,葱花被切得大小均匀,分毫不差。
水开下面,面条在滚水中舒展。
他盯着面条的变化,时机抓得极准,在面条口感最恰到好处时捞起,过一遍凉井水,顿时变得筋道爽滑。
煎蛋,炝锅,倒入清水,下面条,撒葱花…最后还滴了两滴他自酿的酱油。
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葱花鸡蛋面就做好了。
面汤清澈,煎蛋金黄,葱花翠绿,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他端着面碗,坐到院门口的小木凳上,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阿黄闻到香味,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
“馋狗。”
林小满笑骂,挑了一小块没放盐的鸡蛋给它。
阿黄一口吞下,满足地摇着尾巴。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碗热乎乎的面条下肚,林小满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真好。
种种田,养养狗,吃吃自己做的饭,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什么修仙长生,什么称霸天下,听着就累得慌,哪有他这一碗面来得实在?
他正享受着这清晨的静谧时光,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却由远及近,打破了小村的宁静。
“不好好过日子,又闹什么…”林小满皱了皱眉,几口把碗里的面汤喝光。
吵闹声似乎正朝着他家的方向而来。
果然,没多久,就看到村里有名的泼皮无赖赵西,带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拽着一个瘦弱少年往这边走。
那少年是村西头李寡妇家的儿子,名叫狗蛋,此刻正哭丧着脸,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粗布包袱。
“小满哥!
小满哥救命!”
狗蛋看到坐在门口的林小满,如同见到了救星,猛地挣脱赵西,连滚爬爬地跑到他身后躲了起来。
赵西三人气势汹汹地追到院门前。
“林小满!
我劝你少管闲事!”
赵西叉着腰,一脸横肉抖动着,“狗蛋他爹生前欠了我们哥几个一笔酒钱,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拿这包药材抵债,怎么了?”
“你胡说!”
狗蛋在林小满身后探出脑袋,带着哭腔反驳,“我爹根本没欠你钱!
这药材是我娘病了,我好不容易从后山采来准备给我娘救命的!”
“放屁!
后山能采到品相这么好的紫云苓?”
赵西的一个跟班指着狗蛋怀里的包袱叫道。
那包袱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株紫色的药草,根须完整,隐隐有光华流转,确实不像普通山货。
林小满瞥了一眼那药材,眼神微微一动,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卧牛村后山灵气稀薄,确实长不出这么好的紫云苓。
这狗蛋,怕是走了大运,或者说…倒了点小霉,才在深山里误采了这几株明显蕴含灵气的药材。
怀璧其罪,被赵西这地头蛇盯上了。
“小满哥,真是我采的!
就在黑风崖下面那片林子里…”狗蛋急急地解释。
赵西不耐烦地打断:“少废话!
林小满,这事跟你没关系,把这小子和药材交出来,不然别怪哥几个不客气!”
他上前一步,故意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试图给这个看着瘦弱的少年施加压力。
阿黄感受到恶意,龇着牙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林小满拍了拍阿黄的脑袋,让它稍安勿躁。
他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看嚣张的赵西,又看了看身后瑟瑟发抖、眼神哀求的狗蛋。
他其实很讨厌麻烦。
尤其是这种争强斗狠的麻烦。
他就想安安静静地种他的地,腌他的酸菜。
但…李寡妇人不错,以前没少送他她家做的酱菜。
狗蛋这孩子也老实勤快。
而且,这赵西确实太吵了,影响他晒太阳的心情。
“赵西哥,”林小满开口了,声音平和,甚至带着点商量的语气,“多大点事,至于喊打喊杀的吗?
乡里乡亲的。”
赵西见他语气软,以为他怕了,气焰更盛:“至于!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今天这药材,我必须拿走!”
“哦,”林小满点点头,似乎被说服了,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刚才挑水回来,看到村头灌溉渠好像又堵了,这两天雨水多,别再把王老五家的田给淹了。
我记得上次就是赵西哥你带着人疏通好的?
里长还夸你来着。”
赵西一愣,没明白他怎么突然扯到水渠上去了。
上次疏通水渠,是因为里长许诺给每人五十文钱,他们才去的。
林小满继续慢悠悠地说:“我看这次堵得还挺厉害,要是能及时疏通,估计里长少不了感谢。
就是这大热天的,活儿挺累人…”他像是无意间瞥了一眼赵西和他两个跟班,眼神在他们那虚浮的脚步和发黑的眼圈上扫过,淡淡道:“我看几位哥哥最近火气有点旺,肝郁气滞,夜里睡不安稳吧?
这种体力活,怕是有点吃力?”
赵西三人闻言,脸色都是一变。
他们最近确实赌运不佳,输了不少钱,心里憋着火,晚上也失眠多梦,白天浑身不得劲。
这小子怎么看出来的?
林小满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脸色,自顾自地弯腰,从院墙根拔了几株不起眼的野草,递了过去。
“喏,这是点清热降火的草药,拿去泡水喝,能舒服点。”
那野草叶片肥厚,带着奇异的清香,“疏通水渠是积德的好事,活动活动筋骨,出身汗,说不定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狗蛋这点小事,就算了呗?”
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就像在拉家常。
赵西看着那几株看似普通的野草,不知为何,喉咙里干渴的感觉更盛了,仿佛那草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再听到“积德”、“活动筋骨”,联想到自己最近的霉运和身体不适,心里竟然有些动摇。
而且,林小满这态度,给足了他面子,又是关心他们身体,又是提起里长的夸奖,还给了台阶下。
为了几株不确定有没有用的药材,真跟这小子冲突起来…虽然看他瘦弱,但不知为何,赵西心里隐隐有点发怵。
尤其是他脚边那只土狗,看人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赵西犹豫了一下,一把抓过那几株野草,哼了一声:“算你小子会说话!
今天就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这小子!”
他瞪了狗蛋一眼:“下次再敢瞎摘东西,打断你的腿!
我们走!”
说完,竟真的带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朝着村头水渠的方向去了。
或许是真的想去活动筋骨转转运,也或许只是找个借口下台。
狗蛋看得目瞪口呆,这就…解决了?
赵西这群泼皮,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小满哥就随便说了几句话,拔了几根草?
“小满哥…谢谢你!”
狗蛋抱着药材,感激涕零,就要跪下磕头。
林小满扶住他:“赶紧回去吧,给你娘煎药要紧。
以后采药小心点,别去太深的山里。”
“哎!
哎!
我知道了!”
狗蛋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地跑了。
院门口又恢复了安静。
阿黄重新趴了回去,打了个哈欠。
林小满也重新坐回他的小木凳上,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嗯,麻烦解决了。”
他自言自语,“下午该给酸菜翻个缸了。”
他眯起眼,开始盘算晚上是吃清炒黄瓜呢,还是弄个西红柿蛋汤。
仿佛赶走几个村霸,还不如思考晚上吃什么来得重要。
只是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那几株被他随手拔下、递给赵西的“野草”,根须处闪烁着微不可查的七彩流光,若是被识货的修士见到,怕是会惊得眼珠子掉下来——那竟是早己绝迹的上古灵药“七窍玲珑草”,有洗精伐髓、改善根骨之奇效,每一株都足以在外界引起腥风血雨。
而它们,只是林小满院墙根下,最不起眼的“杂草”罢了。
卧牛村的日子,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只是这潭水底下,似乎藏着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而水面上的少年,只想晒他的太阳。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个普通的布衣少年,一只普通的土狗,一座普通的小院。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凡。
却又处处透着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