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第三天的物理课,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慵懒,混合着新书本的油墨味。
阮眠支着下巴,目光追随着窗外那棵银杏树上最早变黄的一叶片,听着物理老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所以,加速度的方向与合外力的方向相同……”教室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
“报告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门口站着一个清瘦的男生,穿着洗得发旧却异常整洁的白衬衫,肩上是半旧的黑书包。
他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遮不住他声音里的平静和那双抬起眼时,漆黑眼眸中的淡漠。
“周予白,进来吧。”
物理老师似乎习以为常,只是挥了挥手,“下次注意时间。
座位在阮眠旁边,就那个空位。”
细碎的议论声像水波一样在教室里漾开。
阮眠这才想起,班上确实有这么一位同学,开学三天却从未露面。
传闻像零散的拼图,有人说他长期请假照顾生病的母亲,有人说他性格孤僻。
周予白安静地走向教室唯一的空座——阮眠旁边的位置。
当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带来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秋日清晨的凉意,与他眼神里的温度如出一辙。
“你好,我是阮眠。”
等他坐下,摊开几乎全新的课本后,阮眠小声地打了个招呼,递过去一个自认友善的微笑。
周予白侧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目光便回到了黑板上,明显没有继续交流的意图。
阮眠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转而落在他的课本上——书页边缘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笔记,字迹工整有力。
然而,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他挽起一截的袖口下,手腕处露出几道淡粉色的旧痕,以及一道看起来颇为新鲜的、结着深咖色痂的划痕。
那伤痕,绝不像意外磕碰所致。
下课铃响,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涌向门外。
阮眠收拾书包的功夫,再抬头,旁边的座位己经空了。
周予白就像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别白费力气跟他套近乎了。”
前座的周雨转过头,压低声音,“听说他性格特别怪,从不跟人说话。”
“为什么?”
阮眠下意识地问。
“不知道,反正挺神秘的。”
周雨撇撇嘴,“有人看见他晚上在便利店打工,有时候脸上身上还带着伤,估计家里情况挺复杂的。”
阮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经过教师办公室时,她无意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予白正站在班主任面前,低着头。
“……予白,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但高三马上就来了,你不能总是缺课……这次月考如果再不及格,学校可能会考虑让你留级……”班主任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关切。
周予白的背影单薄而僵硬,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小树。
阮眠快步走过,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滋味,渐渐沉淀下来。
物理课的下课***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恢复了喧闹。
同学们收拾书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周末的计划,或冲向食堂。
阮眠一边慢吞吞地整理着笔记,一边用余光瞥向身旁的周予白。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专注地看着课本,仿佛周围的嘈杂与他无关。
首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合上书,动作迅速地将几本旧得卷边的教材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从前门离开了。
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看她一眼。
阮眠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失落,但更多的是被勾起的、难以抑制的好奇。
前座周雨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听说他性格特别怪……晚上在便利店打工……身上还带着伤……阮眠!
走啦,去食堂晚了糖醋排骨就没了!”
周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哦,好。”
阮眠应着,背上书包和周雨一起走出教室。
走廊上,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清瘦的背影,却早己不见踪影。
下午的课程,周予白依旧沉默。
他偶尔会记笔记,字迹小而工整,但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黑板,眼神空洞,像是在听,又像是神游天外。
阮眠几次想找机会搭话,比如借块橡皮,或者问个课堂问题,但看到他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放学***一响,周予白又是第一个收拾好东西,迅速离开了教室。
“看吧,我说了吧,怪人一个。”
周雨撇撇嘴,挽着阮眠的手臂往外走。
阮眠没说话,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
她想起他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伤痕,和老师办公室里听到的“留级”二字。
那不仅仅是一个“怪”字可以概括的,那更像是一种……被沉重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孤独。
晚上做完作业,阮眠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家楼下那家便利店。
她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
视线快速扫过收银台——不是他。
她松了口气,却又有点失望,随意拿了瓶酸奶,走到货架区。
就在她准备去结账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最里面的货架拐角走了出来,手里抱着几箱需要补货的饮料。
是周予白。
他穿着便利店的深蓝色制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那道伤痕在明亮的灯光下更加显眼。
他也看到了阮眠,眼神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淡漠,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抱着箱子走向饮料区,开始熟练地补货。
他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与在学校时那种游离的状态判若两人。
阮眠没有立刻离开,她假装在挑选零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
她看到他偶尔会因为弯腰而微微蹙眉,看到有顾客询问时,他会用简短的话语回答,声音低沉却清晰。
他工作时的样子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疲惫。
结账的时候,周予白走到收银台后,扫描商品,装袋,动作一气呵成。
“三块五。”
他声音平静。
阮眠递过钱,忍不住轻声问:“你……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吗?”
周予白接过钱的手顿了一下,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但很快又垂下眼帘,一边找零一边淡淡地说:“嗯。”
然后,他将零钱和酸奶一起递给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谢谢。”
阮眠接过袋子,心里有些讪讪的,转身离开了便利店。
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吹拂,阮眠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周予白像一团迷雾,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迷雾深处的寒意和沉重。
她知道自己不该过多关注,那可能是一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但那种发自本能的善意和好奇,却像一颗种子,悄悄在她心里发了芽。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那个清瘦的身影还在里面忙碌着。
夜色中,那扇玻璃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而她,第一次对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人,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想要去了解,甚至……想要去靠近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