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风,裹着深秋的寒气往骨头缝里钻。我缩了缩脖子,把那件洗得发灰、还沾着上一场戏残留泥点的古装士兵服又拉紧了些,布料摩擦着皮肤,混着汗味和劣质染料的味道,是我这三年来最熟悉的气息。
片场在城郊的影视基地,此刻只有几盏临时搭建的聚光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远处道具组的人在搬着沉重的攻城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场地上敲出沉闷的回响。我站在士兵群演的队伍里,脚边是昨晚没清理干净的稻草,沾着露水,踩上去又冷又潮。
“林峰!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杵在那儿当柱子?”
一声粗哑的吼声突然炸响,我心里一紧,连忙转头——是副导演王虎。他穿着件黑色冲锋衣,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印着“《天下风云》剧组”的文化衫,满脸横肉挤得眼睛只剩一条缝,手里夹着根烟,烟蒂都快烧到手指了。
我快步跑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恭顺:“王导,我这就到位。”
“到位?你知道哪儿是你的位吗?”王虎往地上啐了口烟蒂,眼神扫过我身上的戏服,像在看件不值钱的破烂,“就站最后一排,手举高点,别挡着前面的特约演员。记住了,嘴闭紧,别瞎嚷嚷,就算刀架到你脖子上,也只能露个背影——你这种龙套,有个影子在镜头里就不错了。”
我点头应着,指尖攥得发白。这话我听了三年,从刚毕业时的不服气,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藏在心底的涩意。三年前我从电影学院毕业,手里攥着专业课第一的证书,揣着能演好每个角色的野心,以为只要肯拼,总能在这圈子里找到一席之地。可现实是,没背景没人脉,我连试镜的门都摸不到,最后只能靠老乡介绍,混在群演队伍里,一天挣三百块,有时连台词都没有,就只是个会喘气的背景板。
“峰哥,你说咱们这样,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啊?”
身后传来小声的问话,我回头,是李明。他刚从戏剧学院毕业半年,脸上还带着没褪去的青涩,穿着和我一样的士兵服,袖口太长,卷了好几圈。他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肉包,应该是早餐,见我看他,还往我手里递了递:“我妈早上给我塞的,你没吃吧?”
我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回去:“你自己吃,我等下收工再吃。”其实我早上没来得及买早餐,兜里只剩几块零钱,想留着晚上买瓶酱油——婉清说今晚要做我爱吃的红烧肉,家里的酱油快没了。
李明没再坚持,咬了口肉包,含糊地说:“我昨天跟我妈打电话,还说我在剧组演重要角色呢……可你看,这都半个月了,我连个正脸都没捞着。峰哥,你说咱们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当演员啊?”
我看着他眼里的迷茫,像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总在深夜里问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路,是不是该回老家找个安稳工作,可每次想到婉清,想到我们在大学排练厅里一起念台词的样子,又觉得不能放弃。
“会有机会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坚定些,“只要你别放弃,把每一次站背景板的机会都当回事,总有一天有人会看到的。”
李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想再说点什么,我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心里一紧,连忙按住口袋——在片场玩手机是大忌,尤其是我们这种群演,被王虎看到,轻则骂一顿,重则直接让你滚蛋,一天的钱也拿不到。
我趁王虎转身跟场务说话的间隙,偷偷把手机摸出来,屏幕亮着,是婉清发来的微信:“老公,早上看天气预报说今天降温,你多穿点,别冻着。我下午的活动提前结束了,晚上给你炖鸡汤,再做你爱吃的红烧肉,等你回来。”
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我盯着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暖,连刚才王虎带来的委屈都淡了些。婉清,苏婉清——现在电视上天天播她主演的《锦心》,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粉丝喊她“国民小花”,片酬早就涨到了八位数。可没人知道,这个在镜头前光芒万丈的女孩,是我藏了三年的妻子。
我们是在电影学院认识的,我大三,她大一。那时候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排练厅的镜子前念台词,声音软软的,却特别有劲儿。我记得我当时是排练厅的助理,帮她捡掉在地上的剧本,她抬头冲我笑,眼睛亮得像星星。后来我们一起排话剧,一起在食堂抢糖醋排骨,一起在深夜的校园里散步,说以后要一起站在最大的舞台上演戏。
毕业那年,婉清被星耀传媒签了,经纪人跟她说“新人不能谈恋爱,尤其不能跟没背景的人谈”。可我们都舍不得分开,于是偷偷去领了证,没有婚礼,没有戒指,就只有两个红本本,藏在我租的小单间的抽屉最里面。
这三年,她从演女N号到成为女主,我从跑特约到混群演,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她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我住在城郊的老小区;她出门有助理有专车,我出门靠公交和共享单车;她在镜头前被众星捧月,我在片场被人呼来喝去。有时候我看着电视里的她,会突然觉得不真实,好像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林峰!你发什么呆!”
王虎的吼声又响了,我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回口袋,抬头就见他冲我走过来,脸色比刚才更难看:“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在片场走神!你以为这是你家客厅?再敢分神,今天的钱一分都别想拿!”
我连忙低头道歉:“对不起王导,我下次不会了。”
“下次?你还有下次?”王虎冷笑一声,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李明。“像你这样的,我一天能换十个!要不是看你还能站得直,连这背景板的活儿都轮不到你!”
周围的群演都看了过来,有人眼里带着同情,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却只能忍着——我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晚上婉清还在等我回去,我得拿着这三百块钱,给她买瓶好点的酱油,再买一把她爱吃的小番茄。
“行了,赶紧归队!”王虎不耐烦地挥挥手,“马上开拍了,再出幺蛾子,你就卷铺盖滚蛋!”
我点点头,转身走回队伍里。李明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说:“峰哥,别跟他一般见识,不值得。”
我冲他笑了笑,没说话。聚光灯突然亮了起来,打在前面的主演身上,刺眼的光让我眯起了眼睛。导演喊了声“预备”,我连忙举起手里的道具刀,摆出士兵的姿势,目光落在远处的布景上——那是一座假的城楼,上面挂着“靖安城”的牌子,像我遥不可及的梦想。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条短信,还是婉清发来的:“老公,我刚跟王导《风云再起》的王导提了你的名字,他说可以给你个试镜机会,下周一上午十点,在电视台大楼,记得准备好片段。”
我心里猛地一跳,手里的道具刀差点掉在地上。《风云再起》的王导,是业内出了名的严导,能演他的戏,就算是个小角色,也能让更多人看到。婉清……她居然一直在帮我留意机会。
我偷偷摸出手机,指尖有些发颤,想回复她“谢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王虎的声音又响了:“林峰!道具刀举高点!没吃饭吗?”
我赶紧把手机塞回去,重新举高刀,可心里却翻江倒海。试镜机会,这是我三年来离梦想最近的一次。可我能行吗?一个连群演都快混不下去的人,真的能抓住这个机会吗?
“开拍!”
导演的声音落下,片场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主演的台词声在空气中回荡。我站在最后一排,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全是婉清的短信和王虎的刁难。寒风吹在脸上,可我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烫——或许,我真的不用再当一辈子背景板。
就在这场戏快拍完的时候,王虎突然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等下拍完,你跟我来趟休息室。有个事,跟你聊聊。”
我心里一沉,抬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神里的东西让我莫名的不安。是刚才玩手机被他看到了?还是他又想找借口扣我工资?我攥了攥口袋里的手机,那里存着婉清的短信,像个小小的火种,支撑着我点头:“好。”
聚光灯慢慢暗了下来,这场戏拍完了。我跟着王虎往休息室走,身后传来李明的声音:“峰哥,小心点啊!”
我回头冲他挥了挥手,脚步却有些沉重。休息室在片场的角落,是个临时搭建的板房,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空气里飘着烟味。王虎推开门,示意我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坐吧,”王虎指了指椅子,自己则坐在桌子后面,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燃,“林峰,你在这剧组也待了快一个月了吧?”
我点点头:“嗯,二十七天。”
“二十七天,”王虎吐了个烟圈,眼神落在我身上,“我看你还挺能忍的,不像有些群演,稍微说两句就炸毛。你跟我说实话,想不想往上走一步?比如,当个特约演员,有两句台词的那种。”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着他:“王导,您的意思是……”
王虎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反而问:“你认识苏婉清吧?就是现在挺火的那个小花。”
我心里咯噔一下,指尖瞬间冰凉——他怎么会突然提到婉清?是知道了什么,还是有别的目的?我攥紧了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认识,她是很优秀的演员,我看过她的戏。”
王虎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优秀是挺优秀,不过想在这圈子里混,光优秀可不够。林峰,你要是想有台词,想有正脸,我能帮你。不过,你得帮我个小忙——下周,苏婉清不是要去参加那个品牌活动吗?你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她的助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推到我面前,盒子上没贴任何标签,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我看着那个盒子,又看着王虎的眼神,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这盒子里的东西,肯定不简单。
“王导,这……”我刚想拒绝,王虎突然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压低了些:“怎么?不想帮?还是不敢帮?你要是帮了我这个忙,特约演员的角色,我现在就能拍板给你。要是不帮……你以后,恐怕连群演的活儿都不好找了。”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一边是难得的机会,能让我离梦想近一点,能让我不用再让婉清跟着我受苦;一边是未知的风险,我不知道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这会不会给婉清带来麻烦。
我看着桌子上的黑色盒子,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里还存着婉清发来的试镜短信,字里行间都是对我的信任和期待。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王虎,慢慢摇了摇头:“对不起,王导,这个忙,我帮不了。”
王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眼神变得冰冷:“你确定?想清楚了?”
“我确定,”我站起身,“谢谢您的‘机会’,但我想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群演的活儿,我要是真找不到,大不了回老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我转身就想走,可王虎突然一拍桌子,吼道:“林峰!你给我站住!你以为你是谁?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我让你在整个影视基地都混不下去!”
我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手心里全是汗,可心里却莫名的踏实——至少,我没辜负婉清的信任。我拉开休息室的门,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却让我清醒了不少。
远处,李明正在等我,看到我出来,连忙跑过来:“峰哥,怎么样?他没为难你吧?”
我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婉清发来的微信:“老公,试镜的片段我帮你找好了,是《风云再起》里沈彻得知爱人去世的那场戏,我把剧本片段发你了,记得多看几遍。晚上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对台词。”
我看着微信,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寒风依旧刺骨,可我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我心里慢慢发芽。或许试镜会失败,或许王虎真的会让我混不下去,但至少我还有婉清,还有一个能让我拼命的梦想。
只是,我没看到,在我转身离开后,王虎站在休息室的门口,盯着我的背影,眼神里满是阴鸷。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是我……对,林峰,那个群演……他不配合……行,我知道了,试镜那边,我会‘好好’跟王导说的。”
而此刻的我,正跟李明一起往片场门口走,心里满是对下周一试镜的期待,完全没意识到,一场针对我的麻烦,已经在悄悄酝酿。
末班车的玻璃窗蒙着一层白雾,我用指节蹭了蹭,能看到窗外掠过的路灯,昏黄的光像被拉长的橡皮筋,一头连着刚收工的片场,一头牵着我和婉清的秘密。
晚上十点半,公交里只剩零星几个人,都是跟我一样在底层讨生活的——穿外卖服的小哥靠在椅背上打盹,手里还攥着没送完的订单;保洁阿姨的帆布包露出半截拖把,鞋底沾着的灰尘在地板上蹭出浅痕。我把怀里的旧戏服裹紧了些,那上面还留着片场稻草的碎屑,混着深秋的寒气,却盖不住我心里的热乎劲——婉清说今晚炖了鸡汤,还做了我爱吃的红烧肉。
下了车,要穿过一条没路灯的小巷才能到我们的公寓。巷子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偶尔有住户的窗户透出微光,收音机里的戏曲声飘出来,混着炒菜的香味,像极了我老家的巷子。我摸出钥匙串,上面挂着个小小的卡通挂坠,是婉清去年生日送我的,说是“挂着就能想到她”。钥匙***锁孔时,我刻意放轻了动作——这栋老旧居民楼隔音差,怕吵醒邻居,更怕有人撞见我从这里进出。
门开的瞬间,一股暖流裹着鸡汤的香味涌过来。婉清系着件印着小熊猫的卡通围裙,正弯腰从砂锅里盛汤,长发用发绳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听到动静,她回头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老公,你回来啦!快去洗手,汤刚炖好,还热着呢。”
我放下戏服,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她身上有淡淡的栀子花香,不是舞台上那种浓烈的香水味,是她平时用的护手霜的味道。“今天不是有品牌活动吗?怎么回来这么早?”我蹭了蹭她的耳朵,声音里还带着跑了一天片场的沙哑。
“活动提前结束了呀,”她转过身,伸手帮我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指尖划过我下巴上的胡茬,“想你了,就跟李姐说身体有点累,先回来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没说回来这儿,跟她说回公寓了指她对外公开的单身公寓。”
我心里揪了一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指腹却有淡淡的薄茧——是常年练台词、记剧本磨出来的。“又麻烦你撒谎了。”我低声说。
“傻瓜,这不是撒谎,是‘策略’。”婉清踮起脚,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像哄小孩似的,“快去洗手,不然鸡汤要凉了。”
餐桌上铺着格子桌布,是我们刚搬来这里时一起买的。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红烧肉炖得油亮,糖色裹得均匀,是我妈教我的做法;糖醋排骨上面撒着白芝麻,酸香扑鼻;番茄炒蛋的鸡蛋炒得蓬松,是婉清最拿手的;砂锅里的鸡汤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里面炖着玉米和红枣,飘着热气。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瞬间漫开——肥而不腻,甜咸适中,跟我妈做的几乎一样。婉清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着我,眼里满是笑意:“怎么样?是不是比剧组的盒饭好吃?”
“何止是好吃,”我嘴里塞满了菜,含糊不清地说,“比五星级酒店的还好吃。”
她被我逗笑了,伸手递过一张纸巾:“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今天炖了两个小时,怕你在片场没吃饱。”
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鸡汤,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熨帖得让人心头发软。这三年来,不管我多晚回来,不管她当天多累,只要有空,她总会给我做一顿热饭。有时候是一碗面条,有时候是一碟饺子,却总能让我忘了在片场受的委屈——王虎的刁难,群头的白眼,还有那些“一天换十个龙套”的冷嘲热讽。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碗筷,婉清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手里拿着平板电脑。“老公,你看这个。”她把平板递过来,屏幕上是她主演的《爱情公寓》片段,正好是她那场哭戏——角色得知男友出国的消息,在车站崩溃落泪。
“你觉得我这里演得怎么样?”她指着屏幕,眼神里带着期待,像个等着老师点评的学生。
我擦了擦手,接过平板仔细看了一遍。婉清的哭戏很有感染力,眼泪掉得自然,表情也到位,但我还是皱了皱眉:“这里的情绪可以再‘收’一点。”我指着屏幕里她抬手擦眼泪的动作,“你现在是崩溃,但角色性格是内敛的,她不会哭得那么外放,应该是那种‘想忍却忍不住’的感觉,比如肩膀先抖,然后眼泪才掉下来,手会下意识攥紧衣角,而不是直接抬手擦。”
婉清眼睛亮了,凑过来看:“你跟王导说的一模一样!他也说我这里太‘放’了,还让我再磨磨。老公,你明明这么有眼光,怎么就没人给你机会呢?”
我心里一暖,却又有些涩。我把平板还给她,低头继续刷碗:“可能是我运气不好吧。”其实我知道,不是运气不好——去年有个小成本剧的男三机会,导演本来挺看好我,最后却换成了投资方的亲戚;还有一次试镜,副导演暗示我“懂点规矩”,我没应,结果自然是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