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皮罐头,闷得人喘不过气。
唯一能带来点虚假流动感的,是墙角那台崭新的落地风扇,正卖力地对着会议桌主位上的刘总摇头晃脑,吹得他额前几缕精心打理的短发微微飘动,配上那身熨帖的白色亚麻唐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假象。
可惜,这“仙气”半点没飘到下面这群“凡人”身上。
李薇薇坐在长桌靠后的位置,后背的衬衫早己被汗水洇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廉价打印纸的油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发酵后的酸馊。
空调坏了快一周,报修单石沉大海,行政小姑娘顶着锅盖说了句“配件在调”,就被刘总一句“克服一下”堵了回去。
此刻,那台象征着“克服”精神的风扇,正尽职尽责地只服务着一个人。
“……同志们!
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攻坚克难的关键时期!
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刘总的声音透过风扇的噪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激昂,手指重重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脆响,像在敲打每个人的神经。
“看看外面!
经济下行压力多大?
多少公司倒闭?
多少人失业?
你们能坐在这个有空调……呃,有风扇的会议室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拿着薪水,是谁给的?
是公司!
是平台!”
他环视一周,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每个人强撑的平静表象,看到底下那颗因缺氧而跳动加速的心脏。
李薇薇垂下眼,盯着自己笔记本上洇开的一小团汗渍,那形状像个扭曲的苦瓜。
“我知道大家辛苦!
加班加点,任劳任怨!
公司都看在眼里!”
刘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所以,公司没有放弃大家!
我们还在坚持!
还在为上市的目标奋斗!
等公司上市了,你们都是元老!
都是原始股东!
到时候,现在这点辛苦算什么?
那都是通往财富自由的垫脚石!”
财富自由?
李薇薇心里嗤笑一声。
上个月工资条上,绩效那一栏又被扣掉一大块,理由含糊其辞,只写着“项目回款延迟,酌情调整”。
社保基数?
永远贴着最低标准线交,仿佛他们这群人只配活在最低保障线上。
这些,刘总当然不会提。
他只会画饼,画一张又大又圆、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饼,挂在遥不可及的未来,让饿着肚子的人拼命往前跑。
“但是!”
刘总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钝刀子割过空气,“光有公司的坚持不够!
需要大家的同舟共济!
需要破釜沉舟的决心!
现在,就是考验大家忠诚度、考验大家战斗力的时候!”
他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风扇的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像个即将羽化登仙的传销头子。
“下个季度,销售额必须翻倍!
回款率提升百分之五十!
这是死命令!”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疲惫、或强打精神的脸,“我知道有难度!
但没难度要我们干什么?
养闲人吗?
公司不养闲人!”
“李薇薇!”
他突然点名。
李薇薇一个激灵,下意识挺首了腰背,感觉后背的湿黏更重了。
她抬起头,对上刘总那双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眼睛。
“你们市场部,是先锋!
是尖刀!
这个季度的推广方案,我看过了,不够!
远远不够!
格局太小!
胆子太小!”
刘总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她的鼻尖,“要敢想!
敢干!
拿出点狼性精神来!
别整天温温吞吞的!
下周,我要看到新的方案!
要有爆炸性!
要能一炮打响!
能不能做到?”
“……能。”
李薇薇喉咙发干,声音有些发涩。
她能说什么?
说资源不足?
说人手不够?
说市场环境恶劣?
在刘总的“格局”和“狼性”面前,这些都是借口,是懦弱的表现。
“大声点!
我听不见!”
刘总不满意。
“能!”
李薇薇提高音量,感觉胸腔里一股浊气堵着,闷得慌。
“好!”
刘总满意地点头,目光移向下一个目标,“张伟!
你们技术部!
新版本迭代必须提前两周上线!
客户等不起!
市场等不起!
公司更等不起!
人手不够?
加班!
996是福报!
想想上市后的期权!
现在不拼,什么时候拼?
……”声音还在继续,像钝器敲打着耳膜。
李薇薇感觉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
刘总那张唾沫横飞的嘴,同事们强忍不适而微微抽搐的脸,墙上那幅写着“天道酬勤”的廉价书法,还有那台只对着刘总一个人吹的、呼呼作响的风扇……一切都扭曲变形,光怪陆离。
缺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她努力想吸气,却感觉吸进来的都是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浊气。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视线彻底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白光。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像擂鼓,又像垂死的挣扎。
她想抬手擦汗,却发现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刘总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断断续续,只剩下一些破碎的词句:“……军令状……必须完成……否则……滚蛋…………薇薇?
李薇薇!
你怎么了?”
旁边似乎有同事在叫她,声音带着惊慌。
李薇薇想回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白光骤然被一片浓稠的黑暗吞噬。
最后的意识里,她仿佛看到刘总那张画饼的嘴还在开合,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闷热,将她彻底吞没。
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钢针,从太阳穴狠狠扎入,搅动着混沌的脑海。
一些破碎的、陌生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一双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残缺的食指和中指断口狰狞。
那双手死死攥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挡在一群惊恐的村民前面。
对面,一头獠牙外翻、眼珠赤红的巨大野猪正刨着蹄子,喷着腥臭的白气,轰然冲来!
男人怒吼一声,不退反进,迎头撞上!
血光飞溅!
画面定格在男人被野猪獠牙挑飞,重重摔在地上的瞬间,那双残缺的手无力地摊开……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袄,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推搡着上了一辆驴车。
姑娘回头,泪眼婆娑,死死望着土屋门口几个衣衫褴褛、哭喊着“姐”的小萝卜头,嘴唇翕动,无声地喊着“娘……” 驴车吱呀呀碾过黄土路,卷起漫天烟尘,也带走了那绝望的泪光……低矮、昏暗的土屋里,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煤烟味混合着。
炕上,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蜷缩在破棉絮里,最小的那个吮吸着干瘪的手指,大眼睛空洞地望着漏风的窗户纸,小肚子瘪瘪地贴在后脊梁上。
角落里,一个瓦罐空空如也,只剩罐底一层薄薄的、刮不下来的苞米面渣子……头痛欲裂!
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薇薇……不,是另一个名为“李凤兰”的女人的记忆深处。
饥饿、寒冷、失去至亲的痛楚、骨肉分离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
就在这时——“砰!
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