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草手帕上的兰草针脚洇出浅碧色的水痕,像初春刚抽芽的草叶,沾着雨的潮气。
顾星瑶将账册碎片仔细塞进旗袍内侧的暗袋,指尖掠过腕间玉镯时,冰凉的裂纹硌得掌心生疼——才惊觉自己的手还在抖。
雨丝黏在睫毛上,朦胧了视线,可巷口那道灰色背影却愈发清晰:他攥住刀疤脸手腕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银质手表,表盘罗马数字在雨幕里闪了一下,竟与父亲书房那只老怀表的纹路隐隐重合,像个藏在时光里的暗号。
回到报馆阁楼,煤油灯的玻璃罩凝着层白雾。
顾星瑶褪下湿透的月白旗袍,晾在竹椅上,料子上的缠枝莲绣纹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朵垂败的花。
她换上贴身穿的旧棉衫,补丁边缘磨得发白,倒比旗袍更衬得肩头单薄。
墙角铁皮炉烧得正旺,红焰舔着煤球,映得腕间玉镯的裂纹泛出暗红,像道结痂的伤疤。
她从枕头下摸出铁盒,将账册碎片一一铺展,压上父亲生前用的铜镇纸——“守正”二字被摩挲得发亮,边角的包浆里,藏着多少个伏案算账的深夜。
“星瑶,主编叫你。”
楼下小赵的声音裹着慌张飘上来,“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来了,穿西装,戴金戒指,指名要见你。”
顾星瑶的心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她快手将铁盒塞进床板缝隙,覆上稻草,又摸出袜筒里的手帕——周墨寒给的那块,兰草针脚在掌心烙下微凉的印。
对着模糊的铜镜理了理鬓发,抓起桌上那半块发霉的烧饼,故意让碎屑沾在衣襟上,才拖着发软的腿下楼。
巡捕房的人陷在主编办公室的皮沙发里,金戒指在指间转得发亮。
他面前的咖啡早己凉透,黑褐色的液体上结了层薄膜,像层凝固的血。
“顾小姐,”他开口时,雪茄味混着古龙水漫过来,“有人说,你从顾先生书房地砖下,取走了个铁盒子。”
顾星瑶咬了口烧饼,碎屑簌簌落在蓝布裙上。
“先生说笑了,”她压着喉间的涩,让声音透出饿极了的虚弱,“我爹走得突然,就剩些娘的嫁妆单子在里头,我……我就想留个念想。”
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像只受惊的鸟,“沈老板要是稀罕,我明天一早就送过去,只求他……让我爹安宁些。”
“不必了。”
男人忽然起身,金戒指在红木桌面上划出道冷光,“沈先生说,顾小姐是个聪明人。
只是这上海滩的水,深着呢。
有些东西碰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腕间的玉镯,“——沾了血,就洗不掉了。”
他走后,主编捏着汗巾进来:“星瑶啊,这碗饭咱不吃了行不?
沈啸山的名字,是能随便写的?”
顾星瑶没应声,抓起桌上那杯凉透的咖啡,转身泼向窗外的泥地。
黑褐色液体渗进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像没擦净的污渍。
后半夜雨停了,露水打在窗棂上,沙沙轻响。
顾星瑶被冻醒时,见窗台上卧着个牛皮纸包,上面压着块鹅卵石,月光淌过石头边缘,亮得像碎银。
拆开时,一股松木清香漫出来——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叠得方方正正,底下压着张纸条,字迹冷硬如冰凿:“明晚八点,霞飞路咖啡馆。”
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贴在脸上时,竟烫得她眼眶发酸。
顾星瑶忽然想起周墨寒说“见过几面”时的眼神,那冰层下藏着的,或许不只是“认识”二字。
她摸出袜筒里的手帕,借着月光数兰草的针脚。
三十七针,每一针都绷得紧实,像不肯弯的脊梁。
玉镯在腕间轻晃,裂纹对着月光时,竟透出细碎的亮,像要从缝里钻出光来。
远处黄浦江传来早班船的汽笛,悠长地漫过租界的屋顶。
天快亮了。
顾星瑶将蓝布衫叠好,压在箱底那件破旗袍下——月白的真丝上,暗袋里的账册碎片像片沉默的火。
她知道,明晚八点的咖啡馆,不是邀约,是抉择。
要么把账册捧给沈啸山,换件金丝笼衣;要么跟着那个叫周墨寒的男人,往更深的暗里走。
顾星瑶摸了摸腕上的玉镯,指尖划过那道裂纹。
碎玉虽裂,边角却更利,照样能割开黑沉沉的夜。
她选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