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过七分,“远途汽修”卷帘门下只泄出窄窄一缝光,割开门外黏稠的雨夜。
空气厚重得能压垮肺叶,混杂着机油、铁锈和湿土沉腐的气味。
收音机里沙哑的男声哼着不成调的情歌,断断续续,随时要被屋外隆隆的闷响吞没。
陆远弓着身,手里一块油腻的软布滑过黑色奔驰的引擎盖,留下短暂的光亮,很快又被新落下的灰尘占据。
最后一遍收尾。
水渍擦干,指纹抹净。
他动作有种经年累月磨出的熟练,精准,也透着一股被这重复性榨干了情绪的麻木。
额角的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下,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指尖划过后备箱内衬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时,收音机里的情歌猛地被尖锐的静电噪音撕碎。
他停住动作。
一种修车多年养成的、近乎本能的首觉,让他指腹在那处不自然的硬块上稍作停留。
比划了一下,不像正常的支架或线束包裹。
他皱眉,换了把更薄的工具刀,刀尖小心地探进内饰板材的接缝。
一声极轻微的“咔哒”。
暗格弹开一条缝,一股更陈旧的铁腥味混着纸张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塞着一本硬壳账簿,封面被一种发褐发黑的污渍大面积浸染,边角卷皱,仿佛被用力攥过甚至撕扯过。
那污渍的气味,陆远太熟悉——机油和汽油盖不住那种铁锈似的甜腥。
他指尖碰上去,一片湿腻的冷。
账簿封皮右下角,两个墨黑的字迹力透纸背:义联。
心脏猛地一跳,泵出的却不是热流,而是冰碴,瞬间窜遍西肢百骸。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视野。
——“有些东西,沾上了就甩不脱……远远,离那些名字远点,永远别碰!”
养母周玉梅嘶哑的、充满无法言说恐惧的声音,穿透数年的时光,伴随着雨点击打窗棂的噼啪声,猛地撞进他耳膜。
那是他十八岁生日那天,窗外也是这样的暴雨,她抓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脸色惨白得像急救床单。
轰——!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劈开夜空,瞬间将整个车间照得形同鬼魅,所有工具的阴影被拉长、扭曲,张牙舞爪。
几乎同时,炸雷滚落,像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头顶的铁皮棚上,震得所有玻璃嗡嗡作响,一辆旧车警报器被惊动,发出刺耳的尖鸣。
陆远猛地回头。
就在雷声最震耳欲聋的那一瞬,卷帘门底缝和水泥地之间的狭窄空隙,一个扁平的、裹着脏污塑料袋的包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无声地塞了进来,“啪”地一声轻响,落在地面那滩从门外渗进的雨水中。
雷声余威仍在屋顶滚动。
车间里只剩下旧车警报器徒劳的呜咽,和陆远自己陡然变重的呼吸声。
他盯着那包裹,几秒后,一步步走过去,弯腰拾起。
塑料袋上沾满冰冷的雨水和污迹。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极其陈旧,泛着岁月沉淀出的焦黄。
照片里不是人脸风景,只是一个初生婴儿的左脚脚印,皱巴巴的,带着初临人世的***和脆弱。
护士用印泥拓下的那种。
他捏着照片的指尖冰凉。
翻到背面。
一行钢笔字,墨迹深浓,尖锐刻骨,仿佛带着无穷的恨意要戳破纸背——“你本就不该活着。”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眼球。
嗡——!
大脑深处一声剧烈的蜂鸣,所有声音刹那远去。
剧烈的抽痛毫无征兆地攥住他的头颅。
视野摇晃、碎裂。
泛黄的照片、扭曲的字迹、账簿上发黑的血污、车窗外淋漓的雨幕……所有景象疯狂旋转、坍缩,最后猛地定格——是医院抢救室门外,顶上那盏惨白得令人窒息的灯。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臭。
心率监测仪屏幕上,那条代表养母生命的绿色线条,在他眼前猛地拉首,变成一条绝望的、无止境的水平线,发出尖锐绵长的嘀——与此同时,是周玉梅最后那一声非人的、掺杂了极致痛苦与恐惧的惨叫,撕裂雨夜,也撕裂他过去十八年所有自以为坚实的日常!
那声惨叫,此刻,竟与手中照片背后那行字的恶毒,与账簿上那抹血锈的气味,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骗局。
冰冷的战栗瞬间爬满脊椎。
他喘不过气,手一抖,染血的账簿和那页写着诅咒的婴儿照,一齐掉落在脚下粘腻的油污里。
十八年。
原来脚下不是地面,而是一层薄冰。
冰下是深不见底、腥味扑鼻的黑暗。
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