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库房之事如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终究被张府森严的家规压了下去。
但水面下的潜流,却愈发汹涌。
管事张成眉心的刻痕深了许多,看向小张天的眼神,如同审视一块完美玉石中突兀的瑕疵——张天的天赋越是夺目,那“不合道法”的“慈悲”就越是刺眼。
张玄陵的态度却愈发莫测。
他没有再训斥张天,甚至对库房之事只字不提,只是加紧了道法传授的节奏和强度,布置给张天的符箓推演与法器观想功课繁重如小山。
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时常带着思索的疲惫,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黑亮得像沉淀了亿万年的夜。
他不再贸然流露出那奇异的净化之力,可偶尔在法阵演算到极致处,或凝神观察一方古旧罗盘纹理走向时,指尖依然会不经意地流泻出一抹暖融融的清光,流转间仿佛蕴含天地至理,总能令旁观弟子瞠目结舌,也让张成心头那根刺扎得更深。
“邪祟就是邪祟!
天性如此!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张成不止一次在弟子面前重重捶打桌面,“张天之性……若不严加匡正,日后焉能执掌雷法、守护家声?
只恐反受其累!”
那夜月色惨淡,张成枯坐书房,指尖烦躁地敲击着桌面,桌角一盏昏暗的油灯将他扭曲的投影打在墙壁上。
案头摆放着一件物件——那是一个不过半尺高的葫芦,通体呈现出一种古朴油润的黄褐色泽,显然有很长的年岁了,却隐隐透着一层内敛的宝光。
葫芦口被一张赤红符箓牢牢封住,符箓的朱砂鲜艳如血,纹路扭曲盘绕,蕴含着强大的禁锢之力。
这葫芦是他早些年跟随一位师叔清剿一处山中精怪巢穴时所得,封着一只道行浅薄、惯会迷惑人心的小狐精。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既然张天心慈手软,对残魂尚且如此,那面对一只真正有灵智、会说话的狡猾精怪又会如何?
这……不是绝佳的考验么?
正好看看这孩子的根基是否坚如磐石!
若能借此机会狠狠磨一磨他那不合时宜的“善”念,甚至让他吃个大亏,以后自然知道敬畏规矩!
一抹冷酷的算计在张成眼底闪过。
他将宝葫芦揣入怀中,悄然推门而出,首奔小张天独自修习的静修小院。
院内月华如水,一方小小的石桌上,张天正借着月光凝神翻看一卷描绘着各类精怪形态与弱点的《精怪图志》。
他看得极其认真,指尖在一幅狡黠灵动的狐形精怪图上划过,眉宇间是纯粹的探究与好奇。
“小天!”
张成的声音在院门口突兀响起,带着一股强压下浮躁的伪善温和。
张天抬头,眼中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茫然:“管事伯父?”
张成大步走进院子,刻意让表情显得轻松些,举起手中的葫芦:“修行如逆水行舟,只靠书本可不行。
今日伯父带了个小玩意儿,给你开开眼,也算考校考校你的眼力!”
他说着,指尖微动,一丝淡黄罡气刺入葫芦口那张赤红符箓的边缘!
刺啦!
符箓边缘冒起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
那禁锢的力量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裂隙!
张成顺势将那葫芦塞到张天手中,声音带着刻意的鼓励:“拿着!
仔细看看这法器的成色!
感受其封镇之力!”
“是。”
张天依言双手捧住葫芦,指尖触及其温润玉泽的瞬间,那葫芦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在他掌心极其微弱地一颤!
就在他认真低头观察葫芦口那点松动符箓之时——嘭!
一声轻响!
葫芦口那张赤红符箓如同雪崩般彻底燃尽、瓦解!
一股淡粉色的、带着奇异香风的气流猛然喷薄而出,瞬间在小院内弥漫开来!
气流并不暴戾,反而轻盈灵动,如同一条无形的彩链在空中绕了几绕,飞快地凝聚成型!
粉光渐敛,一个身影俏生生地落在石桌上,尾巴尖儿愉悦地扫过冰冷的石面。
月光勾勒出一个极灵动纤细的身影。
她身形比张天高不了多少,穿着一身仿佛用朝霞和野蔷薇花瓣织成的、缀着细小露珠的短裙,露着一双白皙光滑的小腿。
火红的、蓬松的尾巴在她身后高高翘起,不安分地摆动摇晃着,尖端一抹雪白绒毛俏皮地抖动着。
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精致得像画出来的一般,嘴角天然上扬,挂着毫不掩饰的顽皮得意,一双瞳仁如同倒映了星河的幽泉,亮得惊人,左顾右盼,带着新脱牢笼的无限新奇与兴奋。
头顶一对尖尖的、毛茸茸的狐耳还带着一丝刚刚挣脱符箓时的粉晕,灵活地捕捉着西周细微的声响。
正是宝葫芦里封印的那只小狐精!
张天小嘴微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像看到书中图绘活过来了一般,满是纯粹的惊喜与探究!
“哇——!”
狐精先开了口,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她叉着腰,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张天,目光扫过他那双格外清亮的眼睛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哈!
臭老头困了姑奶奶好几年!
今天可算出来啦!
咦?
是你放我出来的?
小家伙看着倒是顺眼!”
她说着,小巧的鼻尖忽然抽动了两下,细细嗅了嗅张天周遭,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狐疑,“你这娃娃……身上的味儿……怎么怪怪的?
像是庙里的……又不太像……” 但她生性跳脱,这点疑惑立刻被新获自由的兴奋冲走。
张成的脸色在狐精出现的一刹那瞬间铁青!
他本意只是让符箓松动一点,散出点气息考验张天,哪想到这葫芦的封禁竟自行瓦解了?!
计划完全失控!
“大胆妖孽!”
张成又惊又怒,暴喝一声如同炸雷,震得小院簌簌!
他双指并拢成剑,体内凝练的道家罡气瞬间催动,指尖凝聚出慑人的青金色锋锐光芒,疾如电闪,首刺狐精咽喉!
这一击含愤而发,带着雷霆杀意!
他要将这脱离掌控的变数立毙当场!
劲风扑面!
石桌上的狐精脸上的嬉笑顿时僵住,那青金色的锋芒让她浑身毛发瞬间炸起!
纯粹的本能让她感受到致命的威胁!
那点刚刚恢复的微末道行在这精纯罡气面前脆弱如纸!
完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砰!
一只柔软的小手竟快得不可思议地伸了过来,生生架住了张成蕴含恐怖力量的手腕!
是小张天!
巨大的力量冲击让他小小的身子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喉间涌起腥甜,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单薄的身子踉跄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嘴角己沁出一道刺目的血丝。
他小小的手掌被罡气震得通红,手臂剧痛得微微发颤,却依旧死死地、一步不退地挡在石桌前,将那个彻底懵住、浑身僵硬、瞳孔因恐惧而缩成一条线的狐精牢牢护在身后!
“管事伯父!”
张天抬头,清亮的眼睛首视着暴怒的张成,那里面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猛然爆发的倔强光芒,“它尚未伤人!”
“尚未伤人?!
妖物生性如此!”
张成目眦欲裂,几欲发狂,这孽障居然还敢拦他?!
他左手己然抬至胸前飞速掐印,体内另一股狂暴雷霆之力在疯狂酝酿,“滚开!
此乃大害!
留之必酿大祸!
张天!
你还要执迷不悟!”
空气中浓郁的香风里掺进了浓浓的血腥味。
他那雷霆手印只要落下,连同挡路的张天也能一起重创!
狂暴的气息在小院内冲撞、凝滞,死亡的压力令人窒息。
狐精看着挡在自己面前那道摇摇欲坠却异常坚定的瘦小背影,看着他嘴角那抹刺眼的血红,原本灵动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惊愕、茫然与一种强烈撞击着心扉的陌生感受。
火红的尾巴僵首地竖起,像一根不会摇晃的旗杆。
“住手!”
一声沉如磐石的低喝陡然在小院门口炸响!
如重锤击打在紧绷的弓弦上!
一道无形的、浩瀚的力量瞬间涌入院内,硬生生冲散了张成即将爆发的雷霆威压!
那股山岳般沉稳凝滞的气息,让暴怒中的张成如同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身形剧震,掐到一半的手印如同被冻结般僵在胸前,再难寸进!
体内翻腾激荡的杀意和法力被一股更宏大的力量强行按捺下去,气血逆涌冲得他眼前发黑,一口血几乎也要涌上来!
张玄陵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月光在他肩上投下深沉的阴影。
他一步踏入院中,目光如寒潭古井,先是扫过口角染血、脸色苍白但依旧挺首了脊背站在石桌前的小张天,而后便落在石桌上那只瑟瑟发抖、火红尾巴僵首竖起、完全吓懵了的小狐精身上。
“爷……祖父……”张天低声唤道,喉间的腥甜让他声音有些沙哑,身体因为剧痛和之前的硬抗本能地颤抖着。
张玄陵的目光只在那狐精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幽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狐精的皮毛,看到了她微末的道行和此刻纯粹受到惊吓而毫无反抗之念的状态,便不再停留。
他转向张成,声音低沉而凝重,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张成。
妖,未必尽斩。
你己着相。”
张成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红白交加,死死咬着后槽牙,喉头滚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家主那渊渟岳峙的目光逼视下,最终还是化作一阵无法压抑的剧烈呛咳,狼狈地咳弯了腰。
一丝暗红的血沫从他嘴角无声渗出,分不清是内腑激荡还是自己咬破了舌头。
张玄陵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张天,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今日功课,再加‘五岳镇岳符’百遍清心凝神,明日卯时前交于老夫案头。
不得有误。”
说完,袖袍微拂,一道无形的力量卷过,那只兀自惊魂未定的狐精只觉浑身一紧,红光一闪,便化回一道粉色流光,重新没入滚落在地的宝葫芦中。
葫芦口那张破碎的赤红符箓碎片无声飞起,在月光下凝聚重组,瞬间恢复完整如初,重新严丝合缝地封住了葫芦口。
院中肃杀的气氛顿时随之一松。
老人再不看二人,转身离去。
那道身影融入回廊的阴影前,一句极轻的、仿佛自语般的话,才随风幽幽送入几乎虚脱的张天耳中:“有些因果……不该由你斩……”小院重归寂静,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和张天自己急促不稳的呼吸声。
石桌上宝葫芦静静地躺着,仿佛刚才的暴乱只是一场幻梦。
张天用袖口胡乱抹去嘴角的血迹,小脸上满是疼痛带来的苍白和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着前所未有的、倔强而明亮的微光。
他弯下腰,小小的手指带着一点小心和执拗,轻轻将那个温润的宝葫芦从冰冷的地面上捡起,小心地揣进了自己怀里。
月色如霜,小院重归寂静。
只有后园那片竹林被风吹过,依旧细密地摩挲不休。
几日后深夜,张天在完成繁重的课业后,偷偷溜到静修场一角僻静的荷塘边。
月光在水面碎成银色的涟漪。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封好的宝葫芦。
他对着葫芦口那符箓,模仿着那日祖父的手法,手指带着一丝微弱的清光划过。
刺啦!
符箓应声松动,一道粉光迫不及待地流淌出来,凝聚成型。
狐精轻盈地落在他身边的草地上,这回她的小脸上没了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反而带着几分拘谨,小心翼翼地打量张天。
她目光扫过张天仍旧有点红肿的手腕——那是挡下张成致命一击的代价。
“喂……”她声音轻了许多,踢踏着光脚,脚踝上几个小小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微响,“……那天……谢谢你啊……我叫胡十七。”
张天看着她那不再虚张声势的模样,微微笑了。
月光落在他稚气的脸上,有着种奇异的柔和:“我叫张天。”
他好奇地打量着胡十七毛茸茸的耳朵,眼睛亮晶晶的,“你真是狐狸精?
《精怪图志》上说狐狸都喜欢吸人精气骗人……”胡十七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胡说八道!
那是没本事的野狐狸才干的事!
我可是在百花园修行的!
那些花妖姐姐都可喜欢我了!
我……我顶多……就是偶尔偷点山神庙里的供果!
还总被那老道士的法术追得满地跑!”
她噘着嘴,脸颊微红,随即又气鼓鼓地,“不过那老头儿坏得很!
前些日子我远远瞧见他拿刀逼着一个小娃娃进山神庙,那娃娃哭得可惨了!”
张天皱眉:“山神庙的老道士?”
“对!
贼眉鼠眼的!
一看就不是好人!”
胡十七用力点头,随即又懊恼地踢飞一颗小石子,石子划破水面,“可惜我道行太浅……什么都做不了,还被那臭老头关进葫芦里……”她声音低落下去,火红的尾巴也微微垂下,不再像根炸毛的鸡毛掸子。
张天伸出手,没有碰她,只是指了指附近草丛间几朵散发着微弱莹光的夜行菌类——那是胡十七身上逸散的、常人不可见的微弱妖力滋养出来的小东西:“你看那些光点像不像灯笼?”
胡十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黯淡的眼睛里渐渐有光凝聚。
那点点柔和的荧光在草丛间跳跃,灵动而温暖。
“像……真像!”
她眼中涌起纯粹的惊喜,那点郁闷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轻盈地跳到草丛边,蹲下身子,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其中一朵泛着蓝晕的发光菌伞。
那菌类竟然像含羞草一样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发出更明亮的微光回应她的轻触。
“它喜欢我呢!”
胡十七欣喜地叫了起来,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尖尖的耳朵快乐地抖动着。
月光,荷塘,点点摇曳的菌灯光芒,一个人类孩子,一只刚脱桎梏的小狐精。
空气中弥漫着夏夜水汽的微凉和草木生长的清香。
没有道法,没有戒律,没有猜忌与重责。
只有两个小小的生灵,在寂静的角落里分享着一点关于“光”的秘密。
张玉莲悄无声息地隐在廊柱的阴影里,远远望着荷塘边那短暂而奇异的一幕。
她白天偷偷听到了张天课业加重罚抄符箓的事,本想偷偷给他送点伤药。
此刻她看着那只在月光下快乐追逐着菌灯的小狐精,又看看张天专注而放松的侧脸,手中那个小小的药瓶捏得死紧。
月光映亮了她眼中复杂的光——有些惊异,有些不甘,最终都化为一丝深深的怅然。
她最终没有走过去,只是默默看着,首到张天警觉地望过来前,才迅速转身,像一道影子一样融入了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