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轮毂与铁轨的撞击声像一记记闷锤,将林野单薄的身体钉在硬座车厢的塑料座椅上。
1998年盛夏的热风裹挟着煤灰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在他汗湿的脖颈上黏了一层黑腻的膜。
车厢顶棚吊着的电风扇吱呀旋转,吹不散西十多人挤在一起的酸腐气味。
"瓜子花生矿泉水——"乘务员推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推车碾过林野的脚尖,他条件反射地蜷起腿,帆布鞋头裂开的胶皮缝隙里还沾着老家门槛上的红土。
三天前父亲摔碎的搪瓷缸碎片,应该还散在那片红土里闪着寒光。
"让让!
"一个穿人造革皮夹克的男人横着膀子挤过来,后腰别着的BP机硌在林野肩胛骨上。
少年缩了缩肩膀,把双肩包抱得更紧了些。
包里装着三件换洗衣服、初中毕业证和夹在数学课本里的372块钱——那是他趁父亲醉酒时从炕席底下摸出来的,沾着高粱酒和汗液混合的馊味。
窗外,豫东平原的麦茬地正在晨光中褪去血色。
林野数到第七根歪斜的电线杆时,终于敢回头望了一眼早己看不见的村庄。
母亲昨晚用缝纫机给他补衬衫时,针尖在食指上扎出的血珠,现在变成他左胸口袋上一粒褐色的痂。
"查票!
"乘警的吼声惊醒了车厢连接处打盹的民工,他们像受惊的麻雀般扑腾着翻找车票。
林野摸出那张皱巴巴的红色纸片时,发现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
学生票半价的蓝色印章被汗水洇开,像一道溃烂的伤口。
"广东?
"乘警狐疑地打量他褪色的校服裤,"有亲戚接?
"林野喉结动了动,谎话像块烧红的炭卡在嗓子眼:"有...我叔在东莞电子厂当组长。
"这个虚构的"叔叔"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护身符。
寒假时去县城网吧查的资料此刻在脑海中闪烁:东莞台资企业名录、劳工***热线、最低工资标准...知识是他在《农村实用科技》杂志夹缝里一点点攒起来的武器。
乘警的皮带扣擦过他膝盖走远了。
前排两个烫着玉米须头的女孩突然爆发出尖笑,她们涂着水晶指甲油的手指正戳向窗外某块广告牌。
林野顺着望去,"南下追梦人,深圳欢迎您"的标语正在烈日下融化,红漆淌成一道血泪。
"喂。
"穿皮夹克的男人突然凑过来,烟臭喷在他耳根,"第一次出门?
"林野僵首了后背。
男人小指上戴着个扭曲的金戒指,戒面刻的貔貅缺了只眼睛——和去年在镇上开录像厅最后跑路的刘老板戴的一模一样。
"我、我到广州。
"他故意把双肩包上的"上海"字样亮出来,这是从垃圾堆捡来的包,拉链还缺了三个齿。
"广州?
"男人嗤笑着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现在捞金要去深圳!
知道赛格大厦吗?
一平米顶你们老家十亩地!
"车厢突然剧烈晃动,林野的额头撞在前排座椅背的铁质广告框上。
眩晕中他看见自己三天前跪在堂屋的青砖地上,父亲沾着猪油的皮带呼啸着抽向脊背:"小畜生!
班主任电话都打到村委了!
全县重点高中录取你不上,要学二流子去广东?
"血珠顺着眉骨滑到嘴角,咸腥味让他想起今早翻墙逃出家时,圈里的老母猪正在啃食沾着月经血的卫生纸。
母亲追到村口的脚步声被晨雾吞没,她最后那句"野娃子回来"的哭喊,此刻变成列车广播里沙哑的"驻马店站到了"。
"让让!
让让!
"一群扛着蛇皮袋的民工洪水般涌进车厢。
有个麻袋擦过林野的脸,散发出陈年稻谷与鼠尿混杂的气味。
他被挤到窗边,鼻尖抵着玻璃,看见站台上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在追火车,胸前的金佛吊坠一跳一跳像团鬼火。
"看啥呢?
"皮夹克男人扳过他肩膀,"跟你说话听见没?
我在深圳有门路,华强北装BP机,包吃住一月八百..."林野盯着对方T恤领口泛黄的汗渍,突然发现那貔貅戒指内侧刻着"情比金坚"——和父亲锁在樟木箱里那枚母亲当年的嫁妆一模一样。
"我晕车。
"他猛地抓起背包冲向厕所,反锁上门后对着锈蚀的蹲坑干呕。
不锈钢卷纸筒映出他变形的脸:左眉骨肿着紫包,右脸颊还留着父亲昨天的指痕。
十六年积攒的勇气正随着列车南下而飞速流逝,就像便池里打着旋被冲走的呕吐物。
厕所门被踹得砰砰响。
林野拧开水龙头,铁锈色的水流冲在手腕上,露出陈旧的伤疤——那是初二冬天,他为了参加数学竞赛偷骑父亲的自行车,连人带车摔进冰窟窿留下的。
班主任摸着那道疤说:"林野,你该去更大的地方。
"水流突然变得滚烫。
他惊惶关阀时,瞥见垃圾桶里有张被血浸透的卫生巾。
某种尖锐的共鸣刺进胸腔,让他想起母亲每月那几天总会把搪瓷盆摔得震天响,而父亲醉酒后的拳头往往格外沉重。
回到座位时,皮夹克男人正用他的农夫山泉瓶子接烟灰。
玉米须头女孩们不知何时坐到了对面,其中涂紫色眼影的那个,脚踝纹着和他堂姐相同的蝴蝶——去年堂姐从东莞回来,那只蝴蝶翅膀折断了,换成手腕上蜈蚣般的针眼。
"学生仔,"男人突然压低声音,"知道广州火车站有多少你这样的雏儿被卖去黑窑吗?
"他的金戒指在阳光下闪了闪,"跟我走,给你介绍正经工作。
"林野的指甲陷进掌心。
他想起离家前夜撬开学校微机室查的资料:1998年广东打工者***案件统计表、地下职介所诈骗案例汇编...知识是黑暗中闪烁的磷火,此刻在他视网膜上灼烧出"危险"两个大字。
"不用。
"他摸出数学课本,扉页上自己抄的裴多菲诗句被汗水浸透:"生命诚可贵..."后面的字迹己经模糊。
皮夹克男人突然伸手来抢课本,扯破的纸页雪花般散落,露出夹层里372块钱的边角。
整个车厢突然安静。
林野听见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看见男人眼中腾起的贪婪,注意到后排三个民工悄悄挪近的脚步声。
他的右手摸到裤袋里那把从灶台偷来的水果刀——刀刃上还沾着昨晚削土豆留下的淀粉垢。
"各位旅客请注意..."广播突然响起,列车驶入隧道。
黑暗如潮水淹没车厢的刹那,林野跳起来冲向隔壁车厢。
破碎的书页在身后飞舞,像一群被惊起的白鸟。
他最终蜷缩在餐车与硬座车厢的连接处。
透过布满油污的玻璃,看见隧道墙壁上模糊的涂鸦一闪而过:"死也要死在广东"。
列车冲出黑暗的瞬间,阳光如熔岩倾泻而下,远处珠江三角洲的轮廓正在热气中扭曲变形。
林野摸出皱巴巴的车票,红色票面上"广州站"三个铅字突然开始流血——是他眉骨的伤口又裂开了。
血滴落在裤腿上,和今晨母亲缝衣针扎出的那滴血重合在一起,在洗得发白的牛仔布上绽开两朵并蒂花。
餐车飘来红烧牛肉面的香气。
他数了数剩下的钱,决定饿到广州。
背包夹层里藏着母亲偷偷塞的五个煮鸡蛋,此刻正随着列车颠簸轻轻撞击他的后腰,像遥远故乡传来的心跳。
窗外,北江大桥的斜拉索如竖琴琴弦般掠过。
林野突然想起初三音乐课上,老师用走音的脚踏风琴教他们唱《故乡的云》。
当时他因为走神被罚站,透过教室窗户看见南迁的雁群划过天空,羽翼边缘镀着金红色的夕照。
铁轨的震动频率变了。
广播里说英德站即将到达。
林野看见站台上挤满灰蓝色的工装,某个瞬间他错觉那是老家赶集的乡亲们——如果父亲发现钱被偷了,此刻应该正举着扁担在村里咆哮吧?
"鸡蛋换票!
鸡蛋换票!
"穿铁路制服的妇女推着小车经过。
林野下意识护住背包,这个动作让他暴露了藏东西的位置。
连接处抽烟的疤脸男人眯起眼睛,烟头在昏暗处明灭如兽瞳。
列车再次启动时,夕阳把车厢染成血红色。
林野摸出个鸡蛋轻轻磕开,发现蛋白上粘着根母亲的长发。
他想起昨夜母亲在灶台前佝偻的背影,煤油灯把她花白的发丝映得像一蓬将熄的炉火。
蛋黄噎在喉咙里。
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未来很多年里,最后一次尝到家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