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深处的“问心阁”挂着块褪色的木匾,檐角的铜铃生了锈,风一吹就发出喑哑的响。姜来蹲在门槛上,用块碎布擦着手里的墨锭,青黑色的烟墨在她掌心蹭出几道印子,像没洗干净的胎记。 “姜老板,收摊了?”隔壁修鞋铺的老王探出头,看见她脚边堆着的废纸——全是画废的符纸,朱砂歪歪扭扭,连最基础的“镇”字都透着股怯懦。 姜来扯了扯嘴角,没应声。 问心阁是她祖上传下来的,说是古董店,其实更像个镇鬼的据点。苏家——哦不,现在该叫姜家了,她妈是苏家最后一个女儿,嫁了个姓姜的普通人——世代守着这老房子,靠与狐仙缔结的契约镇压游荡在城里的恶鬼。 可到了姜来这儿,算是断了档。 她天生灵力稀薄,画符时朱砂会在纸上洇成一团烂泥,念咒时连檐角的铜铃都懒得晃一下。族里的老人说她“灵脉堵得像茅厕”,连祠堂里供奉的狐仙牌位都不肯正眼瞧她。 “还擦呢?”老王叹了口气,“今天城西又出事了,说是有人在废弃剧院里看到个穿红裙的女人,笑着笑着就没气了,脸跟上次那几个一样,僵得跟庙里的泥像似的。” 姜来擦墨锭的手顿住了。 又是“笑面死”。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起了。死者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七窍里渗出的血珠凝在皮肤表面,像撒了层碎玛瑙。巡捕房查不出头绪,街坊们都说是撞了邪。 只有姜来知道,是恶鬼作祟。而且这恶鬼的道行不浅,能把人的魂魄勾得服服帖帖,连最基本的恐惧都忘了,只剩傻笑。 “我去看看。”她站起身,把墨锭塞进袖袋,抓起墙角那把锈迹斑斑的铜尺——这是问心阁的法器,据说能丈量鬼气,到了她手里却跟根烧火棍没两样。 老王想拦,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谁都知道姜家的姑娘性子倔,尤其是在这些“邪门事”上,轴得像头驴。 废弃剧院在城西的老租界区,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红砖,玻璃碎得像撒了一地的星子。姜来推开门时,一股腐朽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脂粉气涌出来,呛得她咳了两声。 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不知被谁打开了,惨白的光打在空荡荡的红木椅上,像铺了层薄雪。 “有人吗?”姜来扬声问,声音在剧院里荡出回音,细听却像有个女人在暗处跟着笑,“嘻嘻,嘻嘻……” 她握紧铜尺,指尖沁出冷汗。铜尺没任何反应——要么是她灵力太弱感应不到,要么是这恶鬼太狡猾,藏得比泥鳅还深。 走到舞台侧幕时,脚下踢到个硬东西。姜来弯腰捡起,是半截口红,膏体红得发暗,上面沾着点干涸的、带着腥气的黏液。 就在这时,聚光灯突然灭了。 整个剧院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应急通道的绿光幽幽地亮着,把墙角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垂下来的头发。 “嘻嘻……” 笑声贴得很近,就在她耳边。姜来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幕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面黑压压的后台入口,像个张着嘴的野兽。 铜尺突然烫了一下。 很轻微,但姜来确实感觉到了。她刚想举起来看看,手腕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触感像泡在水里的冻肉,指甲尖往她皮肉里钻。 “小妹妹,陪我跳支舞呀……” 女人的声音黏糊糊的,带着股甜腻的香,姜来转头的瞬间,看见张涂满红粉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正是老王说的“红裙女人”。 不,不是人。 是鬼。 姜来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她想甩开那只手,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更多的“手”从幕布里伸出来,缠住她的胳膊、脚踝,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爬上来,带着股腐烂的甜腥。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模糊,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像被人用线牵着的木偶。 要笑了。 要变成和那些死者一样的“笑面人”了。 姜来的视线开始发黑,就在这时,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温热——是她贴身戴着的那块墨玉,据说是从苏家祠堂里请出来的,里面住着那位不肯正眼瞧她的狐仙。 她以前从没感觉到过什么,今天却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烧饼,烫得她皮肤发麻。 “啧。” 一个清润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像玉石相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嫌弃。 “画符像狗爬,念咒像猫叫,连这点小鬼都摆不平,苏家的人是越活越回去了。” 姜来愣住了。 谁? “还愣着?”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不耐烦,“想笑到断气?” 话音刚落,姜来突然觉得攥着她手腕的鬼手一松,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缩回幕布。缠住她的那些“手”也瞬间消失了,剧院里的腥甜气淡了不少。 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的墨玉还在发烫,甚至能感觉到里面有团柔软的东西在轻轻动——像只蜷着的小兽。 “看什么?”那声音带着点嘲弄,“没见过狐仙?” 姜来猛地低头,看向掌心的铜尺——原本锈迹斑斑的尺身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淡淡的墨痕,像只狐狸的侧影,尾巴翘得老高,透着股倨傲。 而舞台中央的绿光里,那个红裙女鬼正惊恐地往后缩,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姜来胸口的墨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害怕什么。 “还不走?”脑海里的声音懒洋洋的,“等着它回魂再请你跳支圆舞曲?” 姜来这才回过神,连滚带爬地往门口跑。跑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绿光中,红裙女鬼的身影正在变淡,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抹去。而她胸口的墨玉上,隐隐渗出一丝极淡的墨色雾气,在空中凝出个模糊的影子,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正是铜尺上那只狐狸的模样。 “记住了。”清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凉丝丝的笑意,“我叫白砚。从今天起,你这条小命,暂时归我管了。” 姜来冲出剧院,撞在巷口的老槐树上,后背的冷汗把衬衫浸透了。她摸着胸口发烫的墨玉,又看了看铜尺上那道渐渐隐去的狐影,突然觉得—— 那些说她“镇不住鬼”的老人,可能要被打脸了。
第二章 松烟墨与鬼指甲
姜来是被冻醒的。
晨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她趴在问心阁的柜台上,胳膊底下压着半张画废的符纸,朱砂在纸上洇成朵丑陋的花。
胸口的墨玉已经不烫了,温凉得像块浸在溪水里的石头。
“醒了?”
清润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像有人用玉石梳子轻轻刮过耳廓。
姜来猛地直起身,撞得后脑勺磕在柜角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还在?”她摸着后脑勺,声音发哑。
“不然呢?”白砚的语气透着理所当然的嘲讽,“难道你以为,本仙是夜市摆摊的?随叫随到,用完就走?”
姜来没接话,只是觉得荒诞。昨天在剧院里发生的一切,像场过于真实的噩梦——红裙女鬼的笑,冰冷的鬼手,还有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自称白砚的狐仙。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道蹭到的烟墨印还在,青黑色的,像块洗不掉的胎记。
“别瞅了,比你画的符好看。”白砚又开始毒舌,“赶紧去磨墨,松烟的,要陈三年以上的,不然没劲。”
姜来皱起眉:“磨墨干什么?”
“废话,镇鬼。”白砚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昨晚那只红裙鬼只是个跑腿的,真正的主儿还藏在暗处。你以为躲回这破店就安全了?”
姜来的心沉了下去。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老巷里静悄悄的,修鞋铺的老王正在支摊子,卖豆浆的阿婆推着车走过,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股甜腻的腥气,像附骨之疽,还萦绕在鼻尖。
“磨墨。”白砚的语气硬了几分,“用你左手边第三个柜子里的松烟墨,砚台是端溪的,别用错了。”
姜来愣了愣,走到柜台后的博古架前,打开左手边第三个柜子——里面果然放着块墨锭,沉甸甸的,刻着细密的云纹,旁边卧着个深紫色的砚台,石质温润,边缘还留着淡淡的墨痕。
这是她接手问心阁后第一次打开这个柜子。以前她妈总说“等你能画成一张像样的符,再动里面的东西”,现在看来,白砚比她更熟悉这里的摆设。
“你……以前见过这些?”她一边往砚台里倒水,一边试探着问。
“你祖宗用的就是这套。”白砚的声音轻飘飘的,“当年你太爷爷磨墨时手都不抖,哪像你,跟筛糠似的。”
姜来捏着墨锭的手更紧了。原来白砚真的和姜家苏家绑了这么久,久到见证了她太爷爷那辈的事。
她慢慢转动墨锭,松烟墨在水中化开,泛起一层青黑色的光晕,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不像普通墨锭那样呛人。
“对,就这力道。”白砚的声音里带着点满意,“再快点,磨出的墨才够‘活’。”
姜来加快了速度,墨汁在砚台里渐渐浓稠,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她盯着墨汁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昨晚红裙女鬼消失前的眼神——不是害怕她,是害怕白砚。
“昨晚那只鬼……是什么来头?”
“怨气凝结的‘笑面鬼’,不算厉害,但背后有人撑腰。”白砚说得轻描淡写,“你闻到的甜腻味,是‘引魂香’,能勾人魂魄,再让笑面鬼钻空子。有人在故意养这东西。”
姜来的手顿住了:“故意养鬼?为什么?”
“谁知道呢。”白砚的语气懒洋洋的,“人间的龌龊事,比鬼蜮里的还多。可能是为了报仇,可能是为了求财,也可能……只是觉得好玩。”
墨锭在砚台里发出沙沙的响,姜来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想起那些死者脸上僵硬的笑容,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磨好墨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檐角。姜来刚想把墨锭放回柜子,就听见门口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不是风刮的,是有人推门进来了。
“请问,这里收古玉吗?”
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可姜来看到她的瞬间,胃里突然一阵翻涌。
是那股甜腻的腥气!比昨晚在剧院里闻到的浓十倍!
“别动。”白砚的声音陡然绷紧,“她身上有‘鬼指甲’,藏在旗袍盘扣里。”
姜来的视线落在女人胸前的盘扣上——乌木做的扣子,上面雕着缠枝莲,其中一颗的缝隙里,隐隐露出点暗红的东西,像干涸的血迹。
鬼指甲?
“姑娘?”女人往前走了两步,笑容不变,眼神却像黏在姜来身上的胶,“我这玉是祖上传下来的,想找个懂行的看看……”
她说话时,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渐渐超过了正常人的范围,露出里面泛着青黑的牙龈。
姜来的手悄悄摸向柜台底下的铜尺,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别碰铜尺,没用。”白砚的声音压得很低,“她是冲我来的。把砚台里的墨汁泼她脸上。”
姜来愣住了:“墨汁?”
“快点!”白砚的声音带着点急,“松烟墨能破邪祟,快!”
女人已经走到了柜台前,锦盒被她缓缓打开,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古玉,而是一团蠕动的黑发,发丝间隐约能看到无数只细小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姜来。
“嘻嘻……”女人的笑声变得尖锐,像用指甲刮玻璃,“狐仙的味道……好香啊……”
姜来不再犹豫,抓起砚台,用尽全身力气朝女人脸上泼过去!
墨汁在空中划出一道青黑色的弧线,精准地泼在女人脸上。
“啊——!”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被滚油烫到似的,捂着脸往后退。她脸上的皮肤被墨汁碰到的地方,开始冒烟、溃烂,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哪还有半点得体的样子。
“我的脸!我的脸!”她疯了似的尖叫,胸前的盘扣“啪”地裂开,一颗灰黑色的指甲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块小石头。
“就是现在!”白砚吼道。
姜来只觉得胸口的墨玉猛地一烫,一股清凉的力量顺着手臂涌到指尖。她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毛笔,蘸了蘸砚台里剩下的墨汁,在女人脚边的地上画了个圈。
不是符,只是个歪歪扭扭的圆。
可墨汁落地的瞬间,圆圈突然亮起淡淡的青光,像道无形的墙,把女人困在了里面。
女人撞在光墙上,发出“砰砰”的闷响,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墨汁洗过的水彩画。
“是‘缚灵圈’!”白砚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你居然能画出这个?”
姜来也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自己能画出有用的东西,更别说困住眼前这只明显不好惹的恶鬼。
女人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缕黑烟,被地上的墨圈吸收了。只有那颗鬼指甲留在原地,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姜来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手心全是汗。
“不错啊。”白砚的声音带着点笑意,“看来你这灵脉,也不是完全堵死的。”
姜来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那个渐渐隐去的墨圈,心里五味杂陈。
她拿起那颗鬼指甲,指甲坚硬冰冷,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腥气。
“这东西……留着有用吗?”她问。
“有用。”白砚的语气沉了下来,“鬼指甲能养鬼,也能用来追踪养鬼人。把它收起来,磨成粉混在墨里,下次再碰到这种东西,就能闻出它的老巢在哪了。”
姜来点点头,找了个小瓷瓶,把鬼指甲放进去,拧紧盖子。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砚台上,剩下的墨汁泛着青黑色的光,像藏着一片深邃的夜空。
姜来看着墨汁,突然觉得,这问心阁,或许真的能在她手里撑下去。
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虽然这个新“搭档”毒舌又傲娇,还总嫌她笨。
但有总比没有好。
“愣着干什么?”白砚的声音又响起来,“墨快干了,再磨点。下午带你去个地方,找那养鬼人的线索。”
姜来拿起墨锭,重新往砚台里倒水。
沙沙的磨墨声里,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不再喑哑,倒像是在轻轻笑着。
姜来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