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外机发出垂死老人般的嗡鸣,青瓷笔洗里泡着的茶渍在冷光下晕出诡异的光圈。
窗外七月暴雨砸得玻璃噼啪作响,却浇不灭我后颈细密的冷汗。
这批明代的纸绢比婴儿皮肤还娇气,你当是在补渔网呢?张磊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炸开,吓得我差点打翻案头那盏冰裂纹镇尺。
这个比我早入职五年的修复组组长总爱披着那件褪色牛仔外套,此刻正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嘴里还叼着半截熄灭的烟。
我下意识用身体挡住工作台:张老师,您不是说今晚要陪嫂子产检?产检改期了。
他踱过来时带起一股混杂着樟脑丸和烟草味的穿堂风,指尖点向画中女子残缺的裙裾,你看看这接笔,墨色比原画深了半个色阶。
知道为什么宋代《千里江山图》能流传千年?王希孟用的可是孔雀石和砗磲研磨的矿物颜料......我盯着他袖口沾着的几点朱砂出神。
自从三天前从库房取出这幅残破的明代仕女图,张磊就变得格外焦躁。
此刻他枯瘦的手指悬在画中女子脸上,那女子低垂的眉眼突然让我想起母亲梳妆台抽屉里泛黄的照片——同样细长的丹凤眼,同样欲说还休的唇线。
小指。
我鬼使神差地打断他的絮叨。
什么?画中人的右手小指,缺失了三分之一。
我用冷光手电筒斜斜扫过绢面,细如发丝的断裂处突然泛起诡异的珠光,您看这些纤维走向,不像是自然老化断裂,倒像是......张磊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画中女子腰间那块残破的玉佩,喉结上下滚动时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今晚十点前必须锁进三号保险柜,听见没有?说完便踉跄着冲出门去,牛仔外套下摆扫翻了门边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雨更大了。
我摸着发烫的手腕打开手机,21:47。
修复室里老式挂钟的秒针走得格外响,每一声都像是扎在神经上的银针。
正当我俯身收拾散落的宣纸时,余光瞥见画中女子的裙角无风自动——那抹青黛色罗纹竟像水波般漾开了。
哐当!墙角那台1992年产的牡丹牌收音机突然发出刺耳电流声,我这才想起这是张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
暗红色塑料外壳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旋钮上积着层灰白霉斑。
就在我伸手要拔电源时,沙哑的女声混着琵琶声突然刺破雨幕: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是《牡丹亭》的皂罗袍。
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我分明记得这收音机早该报废了。
戏腔越来越凄厉,老式钨丝灯管开始频闪,在明暗交替的瞬间,我看见画中女子的衣袖正在渗出暗红液体。
张老师!我尖叫着冲向走廊,拖鞋踩在积水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黏腻的声响。
应急灯幽绿的光晕中,库房方向传来金属铰链拖拽的吱呀声。
呼吸声在胸腔里炸成碎片,我颤抖着推开虚掩的库房铁门。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张磊深蓝色的工作服像面招魂幡悬在横梁上晃荡。
他青紫的面孔正对着我,暴突的眼球里映着满地碎瓷——那些本该锁在三号保险柜的明代青花残片,此刻正扎在他扭曲的脚趾间,泛着湿润的冷光。
滴答。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我后颈。
抬头瞬间,墙上那滩新鲜的血迹正顺着砖缝蜿蜒成手的形状,五指纤长如春葱,缺失的正是小指最后一节骨节。
朱砂的苦香突然在鼻腔炸开,二十年来第一次,我摸到了脖颈后那颗米粒大的凸起——母亲失踪那天清晨,她替我梳头时曾笑着说这是美人痣。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陈警官把热可可塞进我手里,才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保卫科值班室的折叠椅上。
一次性纸杯在掌心烫出红印,却止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窗外雨帘中闪烁着红蓝警灯,将墙上的安全生产300天标语染成诡异的紫色。
死者是仰面吊上横梁的?法医老杨蹲在库房门口抽烟,火星在雨幕里忽明忽暗,***邪门,正常人上吊都是脚尖下垂,可张磊的脚趾头都快戳进脚背了。
陈警官的圆珠笔在记事本上戳出个黑洞:小林同志,你说听到收音机自动播放《牡丹亭》?他肩章上的四角星花沾着水珠,让我想起三天前开箱时,那些从木匣缝隙里簌簌落下的暗红色粉末。
是牡丹牌收音机,就在修复室东南角。
我咽下喉间的铁锈味,突然注意到他胸前别着的钢笔——笔帽上刻着江南市档案馆的隶书字样。
母亲失踪那年,我在派出所见过同样的钢笔别在那个说成年女性离家出走不立案的警官胸口。
物证科的小吴突然从库房探出头,橡胶手套上沾着黏稠的液体:陈队,监控有发现!我们挤进监控室时,显示屏的蓝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像溺死的尸体。
21:58的画面里,张磊正对着空荡荡的库房跪拜,水泥地上拖出长长的水痕,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正拽着他的裤脚往前爬。
停!放大右下角!陈警官的鼻尖几乎贴上屏幕。
在张磊第十三次叩首的瞬间,墙面霉斑突然扭曲成女子侧影,缺失的小指位置赫然是那个淌着血的手印。
老杨突然抓起我的手电筒冲向库房,光束扫过横梁时,我清晰地看见几缕青丝缠在生锈的铁钩上——那绝不是张磊的板寸。
当他想用镊子夹取时,发丝却像活物般缩进砖缝,只在证物袋里留下几星朱砂。
林小姐,请带我们去修复室。
陈警官的声音带着某种危险的温和。
穿过走廊时,我数着第七块松动的地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七是往生者回魂的日子。
修复室的门把手上挂着禁止入内的封条,却在我们的注视下突然自行脱落,铜锁落地声惊飞了窗外栖息的乌鸦。
牡丹牌收音机安静地蹲在墙角,电源线整齐地盘成线圈。
陈警官戴上手套按下开关,滋啦电流声里突然爆发出婴儿啼哭,吓得小吴撞翻了颜料架。
赭石与花青泼洒在宣纸上,混着从镇尺裂缝渗出的透明液体,竟渐渐晕染出半截小指轮廓。
这...这不可能!我死死按住抽搐的胃部。
三天前开箱时,明明只有仕女图和七片青花瓷,此刻锦盒夹层却多出本焦黄的笔记。
牛皮纸封面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林月茹修复日志,1999.6.17。
陈警官翻开扉页的手突然顿住。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黑白照片,二十岁的母亲穿着的确良衬衫站在文物局门口,颈后那颗朱砂痣红得刺眼。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第七个甲子将至,婉儿快逃。
甲子?老杨的烟头差点烫到证物袋,今年正好是2005,上个甲子是...1945年。
陆明哲的声音像把薄刃划开凝固的空气。
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年轻男人穿着考究的唐装,盘扣却扣错了一粒。
他苍白的指尖抚过仍在渗出液体的镇尺,琥珀色瞳孔里倒映着疯狂漫漶的小指图案:每隔六十年,就需要用至亲骨血修补画中人的残肢——林小姐,您母亲没教过您怎么看族谱吗?雨声突然消失了。
我看着他锁骨处晃动的半枚玉佩,那上面的缠枝纹竟与画中女子腰间残缺的玉佩严丝合缝。
修复室顶灯砰然炸裂的瞬间,陆明哲冰凉的手掌捂住我的眼睛:别看,那些东西要出来了。
当应急灯再度亮起时,所有异象都消失了,只有他袖口残留的沉香气味提醒着方才并非幻觉。
陈警官正用棉签蘸取我后颈的朱砂痣,棉絮瞬间被染成血色。
证物袋里的收音机突然自动倒带,沙哑的女声夹杂着哭声传来:...画皮易画骨难描,七更天过奈何桥...我攥着陆明哲递来的黑伞站在档案馆台阶上,伞骨间渗下的雨水在肩头晕出深色痕迹。
青铜门把手上雕着的饕餮兽首咬着铜环,兽眼镶着的绿松石在阴天里泛着湿漉漉的光。
这座1937年建成的德式建筑正在暴雨中沉默,拱形玻璃窗后晃动着无数个我的倒影,每个都顶着后颈那粒朱砂痣。
周馆长说资料室在二楼西翼。
我转头看向正在整理盘扣的陆明哲。
他唐装下摆沾着几点泥浆,却依然保持着某种古怪的优雅,像是从民国月份牌里走出来的遗少。
令堂的修复日志提到过礼部尚书府的抄家档?他说话时喉结处的玉佩轻轻晃动,那抹青白色让我想起张磊悬空时暴突的眼球,万历四十三年的案子,主审官陆炳麟正是家曾祖。
伞尖在花岗岩台阶上戳出个水洼,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姓氏的关联。
三天前的尸检报告里,张磊胃内容物中检测出的砒霜成分,与母亲笔记里记载的明代官员常见毒药完全一致。
资料室铁门开启时涌出的霉味让人窒息。
成排的樟木档案柜像口棺材竖在阴影里,陆明哲点燃的犀角香在潮湿空气中划出青烟。
小心门槛。
他伸手扶我时,袖口露出的腕骨上有道陈年疤痕,形状恰似画中女子缺失的小指。
林小姐对明史有研究?周馆长的声音从梯顶传来时,我正踮脚去够最上层那卷《万历刑部要案汇编》。
这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趴在移动梯顶端,后颈叠着三层肉褶,手里捧着的档案袋正往下飘落纸屑。
我们在查礼部尚书李崇文案。
我仰头看见他腋下汗渍在衬衫上洇出深灰云纹,听说您当年参与过西郊古墓抢救性发掘?档案袋突然从梯子上坠落,在即将触地时被陆明哲用伞尖挑起。
泛黄的《文物交接记录》摊开在桌上,1999年6月17日的登记栏里,母亲清秀的签名旁按着个血指印。
这...这是...周馆长滚梯时带倒了整排档案柜,尘埃在光束中狂舞。
他瘫坐在满地纸堆里,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肥厚的耳郭上:当年你母亲坚持要单独修复那批陪葬书画,我们找到她时,工作台上只剩这袋浸透血水的废纸......陆明哲突然按住我颤抖的肩膀,他指尖的温度比尸体还冷:周馆长,您办公室的鱼缸该换水了。
我这才注意到老人口袋里露出的鱼食包装袋,腥臭味正从他发皱的裤脚弥散开来。
二楼东翼的馆长室传来持续的水流声。
当我们撞开雕花木门时,五米长的龙鱼缸正在疯狂翻涌,血红鹦鹉鱼撕咬着周馆长泡胀的手指。
他的金丝眼镜卡在出水口,镜片上爬满细小的螺卵,浮肿的脸颊贴着缸壁,嘴型定格在某个未出口的词汇。
是『七』。
陆明哲蹲身观察死者大张的口腔,腕间沉香手串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进满地水渍,他在模仿画中人的口型,或者说...他猛地扯开周馆长浆硬的衬衫,胸口赫然呈现七个排列成北斗状的青紫瘀斑。
监控视频在傍晚送来时,我正用纸巾擦拭母亲那本修复日志。
屏幕里的周馆长在凌晨三点走进空无一人的档案馆,怀里抱着卷素白绸缎。
他对着电梯镜面梳头长达十七分钟,突然咧嘴笑成画中女子的弧度,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进鱼缸。
暂停!陈警官的咖啡泼在键盘上。
在周馆长沉入水底的瞬间,监控画面边缘飘过半幅罗裙,裙裾上的缠枝莲纹与古画如出一辙。
更诡异的是,当技术员放大画面时,那些莲花竟是由无数个微型手印组成。
林小姐需要休息。
陆明哲把外套披在我肩上时,我闻到他后颈若有若无的尸臭。
暴雨拍打着档案馆的彩绘玻璃窗,把圣徒像切割成流动的色块。
当我们穿过地下车库时,他忽然将我拽进承重柱阴影:别出声。
两道手电光柱刺破黑暗,我听见小吴带着哭腔的抱怨:证物室那套明代襦裙***邪门,今早发现裙摆沾着新鲜的血迹,可监控显示整夜没人进出......听说林晚秋她妈失踪时,另一个警员压低声音,尸体没找到,但在结案当天,证物室丢了一套民国戏服。
陆明哲的手掌覆在我眼前,黑暗中有丝绸摩擦的簌簌声。
当他把玉佩塞进我掌心时,我摸到内侧刻着的生辰——1980年七月初七,正是母亲失踪前夜在日历上圈红的日期。
陆明哲的手心沁着冷汗,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去城隍庙摸过的石雕谛听。
证物室的铁门在身后无声闭合,月光透过高处的气窗,将我们的影子绞成麻花状投在墙上。
成排的证物架上,那些装在透明袋里的凶器与衣物正在幽暗中泛着磷火般的微光。
第七排第四格。
他的呼吸喷在我耳后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我数着生锈的金属隔板向前挪动,指尖突然触到某种滑腻的东西——那套明代襦裙像具被剥下的人皮悬挂在衣架上,对襟处还别着母亲常用的凤凰纹铜簪。
小心!陆明哲突然扯住我后领。
原本垂落的广袖无风自起,袖口金线绣着的缠枝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我眼睁睁看着那些丝线像血管般鼓胀起来,在袖口汇成个模糊的手印形状。
走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陆明哲将我推进角落的立柜,樟脑丸的气味混着他身上的沉香味涌进鼻腔。
柜门缝隙外,小吴颤抖的手电光正扫过襦裙下摆,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圈水渍,正在地面积成个小小的血泊。
这、这不符合证物保管流程......年轻警员的声音带着哭腔。
另一个人影突然扑到玻璃柜前,我认出是母亲当年的助手王叔。
这个十年前就退休的老档案员此刻佝偻着背,枯枝般的手指在襦裙表面抓挠:月茹回来了...她带着画里的怨气回来了......陆明哲突然按住我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当王叔撕开襦裙内衬时,大片暗红色粉末倾泻而出,在血泊中凝成个残缺的小指轮廓。
更骇人的是,那些粉末竟顺着地砖缝隙流向我们藏身的立柜,在月光下显露出甲子两个篆字。
闭眼。
陆明哲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
他解开唐装第三粒盘扣,露出心口处狰狞的伤疤——那形状竟与古画缺失的小指断面完全吻合。
当他把玉佩按在伤疤上时,证物室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戏曲锣鼓声。
柜门被撞开的瞬间,我看见王叔的瞳孔扩散成两个黑洞。
他机械地抬起右手,小指第一节关节突然爆裂,飞溅的骨渣在墙面拼出半幅地图。
陆明哲拽着我狂奔时,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响,那套襦裙像活物般追着我们飘过走廊,袖口还滴滴答答落着血珠。
这边!他踢开消防通道的瞬间,我瞥见安全出口指示灯映出的倒影——母亲穿着染血的的确良衬衫,正在镜面里疯狂拍打。
她张合的嘴唇在说:别信守画人!急诊室消毒水的气味刺得我鼻腔生疼。
陆明哲正在给护士编造摔下楼梯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