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我,一个是陈建军。
李秀芳十八岁那年,陈建军死于一场车床事故,而我娶了她,成了厂长的女婿。
婚后,我与李秀芳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我将她和整个红星厂扛在肩上,呕心沥血,带领工厂从一个濒临倒闭的小作坊,做成了省内第一的机械巨头。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和她走到终点。
谁知在我七十大寿的寿宴上,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出要将陈建军的牌位移入顾家祠堂,取代我的位置。
我气得浑身发抖。
质问,争吵,哀求,都无济于事。
为了让我彻底死心,她拿出了泛黄的图纸,说我让工厂起死回生的所有核心技术,都来自于陈建军的遗物。
还说我偷了陈建军的人生。
养育了三十年的儿子,更是说我是一个卑鄙***的小偷。
我看着满堂宾客鄙夷的目光,一口气没上来,栽倒在寿堂之上。
再睁开眼,我回到了红星厂决定入赘女婿的那一天。
老厂长坐在办公室中央,表情严肃。
“秀芳,你长大了,该拿个主意了。”
“告诉爸,长风和建军,你更中意哪个?”李婶端着茶水,满脸笑意:“那还用说,俺们秀芳从小就爱跟在长风***后头跑。”
1、无论是技术还是为人,我都甩开陈建军一大截。
整个红星厂的人都晓得,我这个副厂长和李家女婿的位置,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这一世,李秀芳冷冷地瞪着我。
我瞬间就都懂了,她也回来了。
既然你对陈建军如此执着。
那我便让你们得偿所愿。
我从板凳上站起来,对着满屋的人说道:“李叔,李婶。”
“我顾长风技术粗浅,德行浅薄,实在配不上秀芳,更担不起红星厂的未来。”
“建军同志思想先进,技术扎实,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李秀芳的身体明显一僵。
她一句话没说,扭头就冲出了办公室。
我晓得她要去做什么,这个钟点,陈建军正在三号车间违规操作,那场事故会绞断他的右臂。
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留在原地,不禁苦笑。
前世近四十年的夫妻,也抵不过陈建军在她心里的位置。
“长风,你昏头了!说的什么胡话!”李万山的声音带着怒气。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这位曾经手把手教我锉零件的长辈,此刻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我声音平静:“李叔,秀芳心里有人了,我不能夺人所爱。”
李万山和李婶面面相觑。
可一想到女儿刚才那般决绝地冲出去,再多骂人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
我默默走回集体宿舍,收拾了几件旧衣服,和一个装着技术手稿的铁皮盒子。
第二天清晨,厂区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广播员宣读了一则喜讯。
是关于李秀芳和陈建军订婚的消息。
喜报贴满了公告栏,照片上,李秀芳依偎在陈建军怀里,笑得灿烂。
我把铁皮盒子塞进布包里,面无表情。
临近中午,楼下传来一阵嘈杂。
我站在窗边,看到李秀芳亲热地挽着陈建军的胳膊,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办公楼。
没过多久,厂长办公室就爆发出剧烈的争吵。
“爸!您说过的,谁当女婿,谁就接手跟德国人的合作项目!”“现在凭什么还让顾长风占着那个名额?”李万山压着火气解释:“秀芳,那个项目的所有技术对接都是长风在负责,临阵换将是要出大乱子的!”2、“我不管!”李秀芳打断他。
“我已经想清楚了,建军才是红星厂的未来!爸,您难道宁愿信一个外人,也不信您女儿的判断吗?”与西德方面的合作,是红星厂摆脱困境,引进先进生产线的唯一机会。
上一世,我主导了这项合作,通过改良德方图纸中的一个关键轴承技术,让红星厂一举成名,成了全省的明星企业。
也让我这个副厂长,成了名副其实的掌权人。
李秀芳对此一清二楚。
几分钟后,我被带进了办公室。
李万山坐在藤椅上,面色难堪。
“长风,有个事……叔对不住你。”
“李叔,您别说了。”
我声音平静。
“我都明白。”
李万山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
他把我当亲儿子一样栽培了许多年。
但今天这个局面,一边是倔强的亲女儿,一边是他看好的接班人,实在没办法。
我从布包里,拿出了那本我熬了无数个夜才写满的笔记本,放在办公桌上。
“笔记本里是全部的技术资料和对接方案,最后一页的关键参数,秀芳也知道。”
这本笔记从我进厂第一天起就跟着我的,上面记录了我所有心血。
前世,直到我闭眼那天,它都锁在我的床头柜里。
看着我平静的脸,李万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站起身,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李叔,这几年的栽培,长风没齿难忘。”
这时,李秀芳和陈建军走了进来。
“爸,他同意了?”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李万山身边。
李万山无力地点了点头,把笔记本推到她面前:“长风……他都交出来了。”
李秀芳还没来得及伸手,旁边的陈建军已经一把笔记本抓在手里,脸上是压不住的狂喜。
“等一下。”
我突然出声,李秀芳立刻皱眉:“顾长风,你还想耍什么花样?”我摇了摇头,从自己的口袋里,又摸出一张单独折叠的图纸。
“这是新型轴承的最终淬火工艺参数,是我昨晚刚推算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写进笔记本。”
李秀芳拿过图纸,盯着上面数字和符号,眉头紧皱。
“这个参数如果有一点偏差,整批轴承都会报废,直接损失至少五万块,德国专家也会立刻终止合作。”
我语气平淡。
“以建军同志的技术水平,解决这个问题应该不难吧?”陈建军的脸瞬间涨红了一下,但很快又梗着脖子恢复了傲慢。
他哼了一声:“你少在这危言耸听,这点小问题,我回去琢磨琢磨就明白了。”
我没再说话。
陈建军不过是个连车床安全手册都背不全的初级工,对金属热处理更是一窍不通。
3、“你可以走了。”
李秀芳冷冰地开口。
“从今往后,红星机械厂跟你顾长风,再没有半分钱关系。”
我刚要转身,陈建军却突然叫住了我:“等等!”“既然顾长风已经不是副厂长了,那就算不上是厂里的人了吧?”“按照规矩,他吃住都在厂里,现在让他走,是不是得把不属于他的东西都留下?”“秀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转过身,不看陈建军那张写满小人得志的脸,看了一眼在李秀芳。
“这是你的意思?”她站在那里,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避开了我的注视。
李万山一听这话,猛地把桌上的搪瓷茶缸摔在地上:“混账!长风在厂里十年,就算不当女婿,也是我李万山的半个儿子!”“爸!”李秀芳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帮我说话。
“建军说得对,既然走了,就该算得清清楚楚,免得以后拉扯不清。”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李叔,既然这是秀芳的决定,我听。”
“不过要把账算清,那我也念叨几句。”
“我十六岁进厂,跟着您学徒,到今天,整整十年。”
陈建军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进厂第三年,我改良了七号车床的刀架,每年为厂里节约的钢材,折合人民币超过五千块。”
“第五年,我带队搞技术攻关,解决了车床的噪音问题,为全厂工人争取到了连续三年的超产奖金。”
“第八年,为了拿下军工厂的订单……”我一件件,一桩桩地数着。
每说出一件,李万山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所有这些加起来,十年里,我为红星厂创造的价值,足够再建一个新厂了。”
李秀芳紧咬着唇。
她当然清楚这些数字的分量。
前世,红星厂能从一个烂摊子变成行业标杆,靠的就是这些实打实的积累。
“李家养我十年,我为红星厂拼了十年命。”
“我流过的汗,足以抵清李叔李婶的养育之恩。”
“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我净身出户,再无瓜葛。”
陈建军突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说得比唱得好听,你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哪样是你自己的?”他几步冲上来,粗鲁地扯着我的工装外套。
“这身劳模才有的卡其布工装,是厂里发的吧?”他一把拽起我的手腕,露出那块上海牌手表。
“啧啧,这块表,得一百二十块吧?你一个学徒买得起?”又指着窗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
“还有那辆二八大杠,也是厂里奖励的吧?”“所有这些,哪样不是红星厂的?”我任由他拉扯,始终看着李秀芳。
她却还是一言不发。
“秀芳。”
我忍不住问:“那年杏花开的时候,你在河边对我说的话,都忘了吗?”4、最终,她吐出了两个字。
“忘了。”
我本以为重活一世,这颗心早已不会痛了。
没想到此刻,依旧被这两个字狠狠刺穿了心。
我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开始解手腕上的表带。
“长风!”李万山猛地站起身。
“你别这样!”“李叔。”
我打断他,将手表放在桌上。
“规矩就是规矩。”
劳模工装,口袋里的自行车钥匙,脚上的厚底皮鞋。
我一件件脱下,整齐地叠放在地上。
最后连袜子也脱了,赤脚踩在水泥地上,脚底被碎瓷片硌得生疼。
陈建军的脸上挂着胜利的笑。
当我开始解开最后一层衬衫的纽扣时,李秀芬终于忍不住,叫住了我。
“够了!”“顾长风,你给我住手!”我平静地将衬衫叠好,放在工装上。
“从今往后,我只是我。”
“我叫顾长风,不再是红星厂的学徒。”
我拎着我的布包袱,走出办公楼时,外面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厂里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我被开除的通告。
工人们的目光,像一把刀,扎在我的身上。
“看,就是他,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听说他还想霸占着副厂长的位置不放呢,真不要脸!”“李厂长养了他十年,真是养了条喂不熟的狗!”我光着上身,赤着脚,一步步穿过人群。
刚走出工厂大门,一辆伏尔加轿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美丽的脸。
“是顾长风先生吗?”“我的老板,想和您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