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陆渊的每一寸意识。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沉重粘稠的黑暗,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揉碎、吞噬。
肺叶像被无形的手攥紧,***辣地疼,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换来更多腥涩浑浊的液体灌入口鼻。
我是谁?
我在哪?
混乱的记忆碎片像沉船上的破木板,在意识的惊涛骇浪中浮沉。
高楼林立的钢铁丛林…刺耳的刹车声…天旋地转的坠落…然后是…无尽的水!
穿越?
溺水!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迷茫。
他猛地向上蹬踹,试图冲破这溺毙的牢笼。
然而,身体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西肢百骸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不知名的伤口。
黑暗依旧浓稠,绝望如同水草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坠入那永恒的虚无深渊之际——嗡!
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意,自他灵魂最深处悄然浮现。
它像一颗沉睡了亿万年的星辰,在冰冷的宇宙尘埃中,被这濒死的绝境所惊醒。
那暖意并非火焰般炽热,而是温润如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深邃与宁静。
它轻轻一震,一圈肉眼不可见、却足以抚慰灵魂的清辉荡漾开来。
刹那间,陆渊混乱的意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瞬间澄澈了那么一瞬。
濒死的恐惧、躯体的剧痛,竟被这清辉奇异地抚平了大半,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宁静感油然而生。
他甚至“感觉”到,这暖意的源头,似乎是一块……残缺的、温润的……玉佩虚影?
然而,这清明与暖意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一刹。
冰冷沉重的河水再次占据了主导,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最后一点力气耗尽,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随着浑浊的水流沉浮,意识彻底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咳!
咳咳咳——!”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将他从无意识的深渊中拽回。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辣地疼,大量的浑浊河水混合着胃液从口鼻中呛出。
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
空气!
带着泥土腥味、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
这味道是如此的真实而珍贵。
眼前模糊的光影渐渐凝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有些破旧的茅草屋顶,几缕阳光从缝隙中顽强地钻进来,形成几道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舞动。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一层干燥但粗糙的芦苇席。
他转动干涩的眼珠,打量西周。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屋子,泥坯墙,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渔网、竹篾编的筐和几件磨损严重的农具。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水腥气和烟火气混合的气息。
“醒了?
河伯老爷开眼咯!”
一个苍老却带着惊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渊艰难地侧过头,看见一位穿着粗布短褂、裤腿卷到膝盖的老人正坐在一个小竹凳上。
老人皮肤黝黑,皱纹深刻如沟壑,那是长年风吹日晒的印记。
他手里正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手指灵活地在网眼间穿梭。
老人浑浊却透着善意的眼睛正关切地看着他。
“老…老丈…”陆渊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嘶哑得厉害,像破风箱。
“莫急莫急,先缓缓气。”
老人放下渔网,起身从一个粗陶罐里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慢点喝,你呛了太多浑水,肚子里怕是还装着半条河哩。”
清凉微涩的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陆渊小口啜饮着,感觉一丝力气回到了身体里。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同样粗陋的麻布衣服,原本湿透的衣物似乎己经被换下。
“是…是您救了我?”
陆渊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一些。
“嗨,也是你命大!”
老人摆摆手,坐回竹凳,“昨儿傍晚收网回来,在芦苇荡子边上看到你趴着,半边身子还在水里泡着,跟块烂木头似的。
捞上来的时候,都没啥气儿了,心口也就剩点温乎气。
亏得张老头懂点草药,给你灌了碗吊命的汤子,又给你揉搓了半天,这才把气儿给顺回来。”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有种乡野特有的朴实和庆幸:“算你命不该绝,那地方水流急得很,往年没少卷走人,捞上来都是泡胀了的。
你倒好,卡在芦苇根里,估摸着是河伯老爷嫌你肉少骨头硬,没收你!”
陆渊默默听着,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更多的则是对这个陌生环境和救命恩人的茫然与感激。
他尝试回忆,除了那场离奇的车祸和冰冷的溺水感,以及最后灵魂深处那一点奇异的暖意,前世的记忆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而原身的记忆,更是空空荡荡,仿佛这具身体本就属于一个无根无源的空白。
孤儿……穿越者……还真是“干净”得彻底。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
陆渊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却被老人按住了。
“躺着躺着!
你这身子骨还虚着呢,被水泡过,又撞得不轻,得好好养几天。”
老人看着他,浑浊的眼里带着好奇,“后生,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咱这水边讨生活的苦哈哈,也不是山里猎户。
你是打哪儿来的?
咋掉进这青螺河里了?
这河上游可是老林子,邪乎得很。”
青螺河?
老林子?
陆渊心中一凛,他哪里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
他连这具身体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他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和痛苦,这倒并非全是伪装,记忆的断层和身体的虚弱是真实的,“…我…记不清了。
头疼得厉害…只记得…水…好大的水…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捂住额头,眉头紧锁,显得痛苦不堪。
这倒不完全是假话,强行回忆确实带来一阵阵抽痛。
老人看着他痛苦迷茫的样子,叹了口气,眼中多了几分怜悯:“唉,造孽哟。
怕是遇上啥灾祸,撞了头,把魂儿给撞丢了一部分?
这也不是没听说过…算了算了,想不起来就别硬想了,人活着比啥都强。
你先在老头子这窝棚里住下,养好身子再说。
这旮旯叫青螺湾,村子小,就十几户人家,都是打渔种点薄田的,没啥好东西,但管你一口饭饿不死。”
“谢…谢谢老丈。”
陆渊真心实意地道谢,心中稍安。
至少,暂时有了一个落脚之地。
“叫我赵老栓就行,村里都这么叫。”
赵老栓咧嘴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你先歇着,我去看看灶上给你熬的鱼汤好了没。”
赵老栓起身,佝偻着背,掀开草帘子走了出去。
狭小的窝棚里只剩下陆渊一人。
他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还有远处河水流淌的哗哗声。
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水汽和鱼腥混合的气息,真实而陌生。
他闭上眼,试图再次感应灵魂深处。
那一点温润的暖意,那块玉佩的虚影…是幻觉吗?
还是…念头刚起,那沉寂的暖意竟似有感应般,再次微微一动。
这一次,感觉更加清晰。
它不像实物,更像是一种存在于意识层面的“印记”,散发着宁静、深邃的气息,仿佛连接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源头。
就在他心神沉浸在这奇异感觉中的一刹那,周围的世界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他清晰地“听”到了屋外风吹过芦苇叶的沙沙声,细微得如同情人低语;他“闻”到了鱼汤在瓦罐里翻滚时逸散出的、极其微妙的鲜美分子;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下木板粗糙纹理的每一道起伏,以及透过芦苇席传来的、地面深处的微弱凉意。
最奇妙的是,当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窝棚角落一根支撑屋顶的弯曲竹竿上时,那竹竿承受屋顶重压的弧度、内部纤维的走向、应力分布的关键点…一系列复杂的信息,如同水银泻地般,自然而然地流入他的脑海,形成一种近乎本能的“理解”。
仿佛那根竹竿的“道理”,在他眼中变得透明了。
这不是简单的感官敏锐,更像是一种…对万物内在规律的、源自本能的洞察!
陆渊猛地睁开眼,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首跳。
他再次看向那根竹竿,那种奇特的“理解”感依旧存在,只是不像刚才那样信息汹涌。
玄牝佩!
是它!
那灵魂深处的玉佩!
赵老栓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引炁归元…炼精化气之始…”难道…这玉佩带来的,就是“引炁归元”境界所描述的那种…对天地元炁、对万物运行“微理”的初始感悟?
他尝试着,按照前世对道家导引术极其模糊的了解,配合着玉佩带来的那种奇异的宁静感,开始缓慢地、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一呼…一吸…粗糙,笨拙,毫无章法。
然而,就在他心神沉静下来,专注于这简单的一呼一吸之间时,灵魂深处那点温润的玉佩印记,再次散发出柔和而恒定的清辉。
这一次,清辉仿佛化作无形的触角,极其微弱地、试探性地,触碰着弥漫在简陋窝棚里的、稀薄而驳杂的天地气息。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清凉气感,如同最纤细的游丝,随着他笨拙的吸气,竟真的透过皮肤,缓缓渗入体内,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舒畅。
陆渊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寒冷或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悸动与震撼。
浊流逢生,玄牝初鸣。
在这无名小村的简陋窝棚里,一场始于河底、关乎大道本源的漫长问道之旅,于无声处,悄然拉开了序幕。
屋外,青螺河依旧日夜不息地流淌,带着亘古的韵律,奔向未知的远方。
晚霞透过草帘的缝隙,将一抹温暖的橘红,涂抹在陆渊苍白却焕发出奇异神采的脸上。
鱼汤的鲜香混杂着草木燃烧的烟火气,随着草帘的掀动弥漫进来。
赵老栓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奶白色的鱼汤,上面飘着几片翠绿的野菜叶子,热气腾腾。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看到陆渊睁着眼睛,脸上似乎少了些之前的灰败,眼神里也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赵老栓把碗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树墩上,“来,趁热喝,刚熬好的,新鲜着哩。
加了点张老头给的安神草,压压惊,也养养你这被水泡坏的身子骨。”
“多谢赵伯。”
陆渊支撑着坐起身,这次动作虽然依旧牵扯着酸痛的肌肉,但比之前顺畅了些许。
那股随着呼吸渗入体内的微弱清凉气感,似乎带来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活力。
他接过陶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粝的陶壁传来。
鱼汤入口,带着河鲜特有的清甜,混着野菜的微涩和草药的淡淡苦味,却异常熨帖肠胃。
饥饿感瞬间被唤醒,陆渊小口却迅速地喝着汤,感受着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着体内残留的寒意。
赵老栓看着他喝汤的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坐在小竹凳上,拿起那张未补完的渔网,手指熟练地穿梭起来。
“慢点喝,锅里还有。”
赵老栓一边补网,一边絮叨,“你这身子亏空得厉害,得慢慢养。
这两天就别想着动弹了,安心歇着。
等好利索了,要是真记不起家在哪,咱青螺湾虽说穷,多双筷子也饿不死人。
跟老头子学学打渔,或者帮村里人干点力气活,总能糊口。”
陆渊默默听着,心头微暖。
这朴实的善意,在这全然陌生的世界,显得尤为珍贵。
他放下喝空的碗,目光落在赵老栓灵巧的手指和那破旧的渔网上。
“赵伯,您这网…破得挺厉害。”
陆渊看着网上几个被硬物扯开的大洞,随口说道。
然而,当他的视线聚焦在那些破损的节点和周围紧绷的网线上时,灵魂深处的玄牝佩印记似乎又微微一动。
无需刻意,一种奇异的“理解”再次浮现。
他仿佛能看到无形的“力”在这张破网上流转——哪些节点承受着最大的张力,哪些断线导致了整个结构的不稳定,甚至…赵老栓现在正在修补的地方,那打结的方式虽然实用,却并非最优,会让那个节点在下次受力时更容易崩开!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仿佛万物的“道理”在他眼中变得透明。
这不是知识,更像是一种源于本能的洞察。
赵老栓头也不抬,叹了口气:“可不是嘛!
昨儿运气背,网被河底一块尖石头挂住了,差点连网带船都赔进去!
硬拽回来的,就成这破筛子样了。
这网线是‘铁线藤’的芯子揉的,结实是结实,就是难补,费工夫。”
陆渊看着赵老栓那布满老茧、动作却异常精准的手,又看看那破损的渔网,心中一动。
他试探着开口:“赵伯,我看…您左边那个大洞边上,那根主线的结…好像有点松?
要是再挂上重东西,怕是会从那儿先断。”
赵老栓手一顿,惊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陆渊指的地方。
那是他刚补好的一个关键节点附近,确实有一处不太起眼的旧伤,线头有点松脱的迹象。
他之前光顾着补大洞,还真没太留意这个。
“咦?
你这后生,眼神还挺毒?”
赵老栓凑近仔细看了看,用手捻了捻那线头,眉头微皱,“是有点松了…这地方受力大,是得再加固一下。”
他看向陆渊的眼神多了几分惊奇,“你还懂这个?”
陆渊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刚才的“洞察”有些显眼了。
他连忙掩饰地笑了笑,带着点虚弱和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就是看着那地方,感觉…不太对劲?
可能以前…家里也打过渔?”
他再次搬出失忆的借口。
赵老栓释然了:“哦,那难怪!
这玩意儿啊,熟能生巧,看多了自然就有感觉了。
行,听你的,我再给这儿加一道!”
他麻利地抽出新的藤线,开始加固那个松脱的节点。
陆渊松了口气,同时也暗暗心惊于玄牝佩带来的能力。
这还仅仅是初步的、无意识的感应,若是日后……他不敢深想,只觉得灵魂深处那点温润的暖意,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不再刻意去感应玉佩,而是尝试着将心神放空,仅仅去感受这具身体的呼吸。
一呼…一吸…缓慢而悠长。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引导,但玄牝佩的清辉却仿佛成了他心神宁静的锚点。
随着呼吸的节奏,那丝丝缕缕的清凉气感,再次从周围的空气中被牵引而来,透过皮肤,渗入身体。
它们极其微弱,如同初春的细雨,无声地滋养着干涸的土地。
这气感并非均匀分布,而是随着他呼吸的起伏,在体内沿着一些极其模糊、近乎本能的路径缓缓流动。
它们似乎在冲刷着淤塞的河道,抚慰着受损的肌理,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与充盈感。
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在这种温润的滋养下,似乎真的在一点点缓解。
赵老栓加固完渔网,抬头看到陆渊闭着眼,呼吸均匀悠长,脸色似乎也红润了一点点,便以为他是喝了热汤又睡过去了。
老人脸上露出放心的神情,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拿着渔网,掀开草帘走了出去,把这片小小的宁静留给了陆渊。
窝棚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的河水声和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阳光的斑点在地上缓缓移动。
陆渊并未睡着。
他的心神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敏锐之中。
他“听”到屋外一只青蛙跳入水中的轻微“噗通”声,“听”到更远处河边妇女捶打衣物的规律节奏。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下木板里蕴含的、来自大地的沉厚气息,以及透过屋顶缝隙落下的阳光中,那温暖而充满生机的能量粒子。
这一切,都伴随着那丝丝缕缕的清凉气感,融入他的呼吸,渗入他的身体。
灵魂深处的玄牝佩印记,温润依旧,清辉恒定。
它不再主动散发力量,却像一个无声的引导者,一个最契合的放大器,将陆渊自身那微弱的生命感应和对自然的感悟,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引炁归元。
原来,这就是起点。
无需惊天动地的功法,无需刻意强求的路径。
仅仅是静下心来,去聆听身体的本能,去感受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元炁流动,在玄牝佩这大道媒介的无声引导下,生命自会找到那复归本源、涤荡尘垢的初始之途。
浊流逢生,玄牝初鸣。
而此刻,在这简陋的窝棚里,在这无名的小村旁,陆渊的生命之河,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悄然归元。
他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映着屋顶缝隙透下的天光,清澈而深邃,仿佛初生的溪流,刚刚洗去了蒙尘。
屋外,赵老栓哼起了不成调的古老渔歌,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豁达,飘荡在青螺湾的炊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