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绿色的锦缎香囊被随意地丢弃在永和宫偏殿那冰冷的梳妆台上,宛如一团被遗弃的秽物。
香囊上精美的鸾凤在透过窗棂的惨淡天光下,依旧刺眼地纠缠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玉姮”这个崭新的、带着枷锁的名字。
殿内空旷得让人感到压抑,只剩下沈清梧——不,如今她是玉姮了——独自一人。
方才引路的宫女早己悄然退下,那沉重的殿门不仅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新鲜空气。
空气里弥漫着新漆和尘土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上一个居住者的陈旧脂粉香,这股气息如同一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缠绕着她,令人窒息。
她缓缓地走到窗前,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千斤的重量。
推开那沉重的雕花木窗,初春的风如同一股冰冷的洪流,带着料峭的寒意汹涌而入。
这风如同一双无情的手,吹散了殿内令人作呕的气息,却也吹得她那单薄的宫装紧紧地贴在身上,激起一阵战栗。
窗外,是永和宫不算宽敞的后院,几株新移栽的海棠树无精打采地打着蔫儿,那紧闭的花苞仿佛是被囚禁的精灵,无法绽放出生命的光彩。
墙角堆积着尚未清理的残雪,如同一座冰冷的小山,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这片后院一片萧索,仿佛被时间遗忘,只有那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切割得更加逼仄,让人感到无处可逃。
视线越过那灰暗的墙头,只能看到更远处宫殿更高、更压抑的飞檐翘角。
这些飞檐翘角如同怪兽的獠牙,尖锐而狰狞,将天空割裂成破碎的几何形状。
它们在天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仿佛要将一切都笼罩其中,让人无法挣脱。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无法喘息。
囚笼感,沉沉地压了下来,比三年前乾元殿外的玉阶更冷,更令人绝望。
玉姮扶着窗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仿佛要嵌入那坚硬的木框之中。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寒意的空气如利刃般首刺肺腑,非但没有带来清醒,反而如汹涌的波涛般在她胃里翻涌,激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强压了整日的恶心感如决堤的洪水般再也抑制不住,她猛地扑向角落一个半人高的青瓷花盆,身体像风中的落叶般颤抖着。
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花盆的边缘,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将那瓷器捏碎。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如火焰般滚烫,呛得她泪眼模糊。
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与汗水交织在一起,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嘴角残留着被咬破的血痂,那一抹猩红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扶着冰冷的瓷盆边缘,身体因剧烈的呕吐而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如凌乱的水草般贴在她光洁的额角,显得无比狼狈。
就在这狼狈不堪的时刻,她抬起眼,视线无意间落在了对面墙边立着的那面一人高的菱花镜上。
镜面光洁如水,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如纸,宛如失去了生命的人偶,眼圈泛红,如被泪水浸泡过的桃花,额角发丝凌乱,如被狂风肆虐过的柳枝,唇瓣上还残留着被咬破的血痂,那是一种惊惧、屈辱、强忍痛苦混合的狼狈。
这不是她。
这更不是姐姐。
姐姐沈眉庄,即使是在最困顿的时候,也绝不会允许自己露出这般软弱失态的模样。
她的美丽是带着刺的,是烈火般的,即便被折枝碾碎,也带着宁为玉碎的决绝。
而镜中这张脸……这张酷似姐姐,却空洞、苍白、写满惊惶的脸……只会成为仇人眼中一个拙劣的笑柄,一个用来满足扭曲执念的、随时可以丢弃的玩偶。
玉姮猛地站首了身体,用袖子狠狠地擦去唇边的秽物痕迹,仿佛要将那不堪的记忆一并抹去。
她的眼神如寒星般冰冷,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光芒,那是对自己的审视,也是对命运的宣战。
她一步步走到那面巨大的菱花镜前,每一步都带着坚定和决绝,仿佛走向一座祭坛,去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和软弱。
镜中的少女也向她走来,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冷却、凝固。
“看着我。”
玉姮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命令。
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没有回响,却像鞭子抽打在她自己的心上。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抚过自己的眉骨、眼尾、鼻梁、唇线。
指尖下的肌肤冰凉。
她努力回忆着姐姐的神韵。
姐姐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弯起,像盛着江南三月的春水,带着天然的、毫无防备的清澈温软,那是被所有人称赞的“纯真”。
可那纯真之下,姐姐眼底深处,总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倔强和灵动,像幽潭深处游弋的鱼儿,偶尔闪现。
玉姮尝试着牵动嘴角。
一个弧度僵硬、如同木偶般的笑容出现在镜中。
眼神空洞,毫无温度。
不行。
太假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次睁开时,她努力地、一点点地放松紧绷的眼角肌肉,试图让眼神变得柔和、温顺,甚至……带上一点点姐姐那种仿佛不谙世事的懵懂。
她想象着自己只是一个初入宫闱、对帝王恩宠既惶恐又带着一丝隐秘期待的普通少女。
嘴角再次勾起,这一次,弧度似乎自然了些,但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下,仇恨的岩浆仍在无声奔涌,将那强行撞出的温泉冲撞得摇摇欲坠。
“要像她……”玉姮喃喃自语,指尖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集中精神,“要像她那样……温婉……贞静……”她一遍遍地练习着微笑,调整着眼神的角度,控制着嘴角上扬的弧度。
对着镜子,她微微侧首,露出纤细脆弱的颈项线条;她低垂眼睫,做出羞怯的模样;她莲步轻移,试图走出姐姐那种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袅娜……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表情的变化,都伴随着胃部剧烈的翻搅和灵魂深处撕裂般的痛楚。
镜中的脸,越来越像姐姐,也越来越像一个精心描绘、却没有灵魂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