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矿区上空翻滚的瘴气就把本该清亮的晨光滤成了病恹恹的灰黄色,沉甸甸地压在黑岩矿坑纵横交错的沟壑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混合着腐烂苔藓的腥气,那是灵瘴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死亡味道。
林烁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声惊醒的。
他蜷缩在矿洞深处一个勉强能挡风的凹陷里,身下是冰冷的、硌人的碎石,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垫。
那咳嗽声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死寂的黎明里来回拉扯,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每一次剧烈的抽吸都仿佛要把肺管子从喉咙里拽出来。
是陈伯。
林烁猛地坐起身,残余的睡意瞬间被冰冷的恐惧驱散。
他手脚并用地爬出凹坑,几步就窜到陈伯蜷缩的角落。
老人枯瘦的身子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死死抵在冰冷潮湿的洞壁上。
他双手痉挛般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那件破烂的、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几乎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大半。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伴随着大股大股粘稠的血沫从他大张的嘴里喷涌出来,溅在他枯槁的下巴上,溅在身下污浊的石地上,形成一小片刺目惊心的猩红沼泽。
他浑浊的眼珠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暴突着,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虚空某一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倒气声。
“陈伯!”
林烁的声音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扑过去,想扶住老人那抖得像秋风落叶的身体。
“别碰!”
陈伯猛地一挥手,那枯枝般的手臂却软绵绵地没什么力气,只带起一阵腥风。
他艰难地偏过头,布满皱纹和血污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死不了,攒灵元。”
他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指向洞壁角落里一个用碎石勉强垒起的小小凹槽。
凹槽里,躺着三块鸽子蛋大小、通体黝黑、却隐隐泛着一丝诡异幽蓝光泽的矿石。
***。
这是沉阴石矿脉的核心,也是他们这些矿工用命去换灵元点的唯一指望。
每一块合格的***,能在监工那里换到可怜巴巴的几点灵元。
林烁的目光扫过那三块冰冷坚硬的矿石,又落回陈伯胸前那片还在不断扩大的暗红,喉咙里像是被那血腥气堵住了,又干又涩。
他知道陈伯为什么咳成这样。
常年累月浸泡在这要命的灵瘴里,肺腑早就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像一块腐烂发霉的破布。
只有“济世堂”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灵修老爷们施舍的“净气散”,才能勉强压制住肺里那要命的晶化腐烂,吊住一口气。
那玩意儿,指甲盖大小的一撮,就得一枚白瓷灵晶币。
而他们累死累活,一天下来,能攒够半枚就不错了。
“今天,咳咳。
加把劲。”
陈伯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血沫子随着他的喘息不断从嘴角溢出,“多挖一块。
就多一分。
买药的指望。”
他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强撑的光亮像是风中残烛,摇曳着,随时可能熄灭。
林烁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三块还带着陈伯体温的***小心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冰冷的矿石贴着皮肤,寒意首透骨髓。
他拿起旁边那个豁了口的破陶罐,里面是昨夜接的、混着矿灰的泥浆水。
他小心地扶起陈伯一点,把冰凉的罐口凑到老人干裂出血的唇边。
陈伯贪婪地啜饮了几口,混浊的水混着血丝从他嘴角淌下,留下几道污秽的痕迹。
几口水下去,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似乎稍稍平复了些,但胸膛里那破风箱般的嘶鸣却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细微的晶粒摩擦声。
就在这时,矿洞外传来一阵沉重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哐当”声,还有监工赵阎那特有的、如同砂石摩擦般粗粝的吆喝:“上工了!
懒骨头们!
领牌子!
交灵元税!”
“灵元税”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蜷缩在矿洞阴影里的矿工心上。
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夹杂着几声绝望的叹息和低低的咒骂。
麻木的脸上,恐惧和疲惫刻得比矿道还要深。
林烁扶着陈伯,跟着沉默的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出矿洞。
矿坑边缘的空地上,己经支起了一张油腻腻的木桌。
赵阎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子后面,粗壮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
他面前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铁皮盒子,盖子敞开着,里面己经零星丢着几枚沾满污迹的劣质灵晶币。
桌旁还站着两个穿着同样黑色皮甲的监工,手里拎着蟒皮鞭,眼神凶戾地扫视着排队的人群,像在打量一群待宰的牲口。
一个瘦得像竹竿、面色蜡黄的老矿工,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两枚灰扑扑、边缘都磨毛了的白瓷灵晶币,颤巍巍地递到赵阎面前。
那是他攒了快一个月的血汗。
赵阎眼皮都没抬,用鼻子哼了一声:“老孙头,这个月你家死了两个?
定额都交不齐了?”
他粗短的手指拈起那两枚可怜的灵晶币,随手扔进铁盒,发出两声沉闷的撞击。
然后拿起桌上一个浸满油污的木牌子,用炭笔在上面潦草地划了两道杠,像打发乞丐一样丢给老矿工。
“下个月补不上,全家滚出矿区,去‘腐沼’自生自灭!”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老孙头佝偻着腰,双手死死攥着那破木牌,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深深地垂下头,一声不吭地挪开了,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刮走的纸。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
压抑的绝望像浓重的瘴气,笼罩在每个人头顶。
终于轮到了林烁和陈伯。
林烁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三块还带着他体温的***,小心翼翼地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矿石黝黑的表面,那点幽蓝的光泽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微弱。
赵阎斜睨了一眼,伸出粗短的手指,像拨弄垃圾一样扒拉了一下那三块矿石。
指尖的油腻蹭在***光滑的表面上,留下几道污痕。
他嘴角撇了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三块?
就这点?”
他随手从桌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刻着细密符文的黑色圆盘。
灵元盘。
将其中一块***随意地按在圆盘中央。
圆盘上细密的符文闪烁起微弱的白光,盘面边缘一圈细小的刻度亮起了三格半,旋即熄灭。
“品质下等,三点五个灵元点。”
赵阎懒洋洋地报了个数,拿起一块更破旧的木牌,用炭笔在上面划了个“叁”字,又在旁边点了个模糊的点。
林烁的心猛地一沉。
他认得那灵元盘,九霄灵盟的“宝贝”,说测多少就是多少,他们这些矿工根本没有质疑的资格。
三块***,才十点五个灵元点?
还不够交一个人最低限度的灵元税!
赵阎如法炮制,很快测完了另外两块。
一块西点,一块三点五。
“总计十一点灵元点。”
赵阎报出数字,脸上露出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他慢条斯理地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块薄薄的玉板,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
“按人头算,每人每月最低灵元税,十点白瓷灵元。”
他那双三角眼扫过林烁和陈伯,“你们俩,二十点。”
他拿起那块写了“拾壹”的木牌,在玉板上林烁和陈伯的名字后面重重划了一道横杠,然后随手把木牌丢在林烁脚边,扬起下巴:“还差九点。
记在账上,下个月连本带利,十二点!”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烁的耳朵里。
“赵爷。
咳咳咳,行行好。”
陈伯佝偻着身子,试图哀求,刚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老东西,闭嘴!”
旁边一个拎着鞭子的监工不耐烦地呵斥道,手中的鞭梢威胁性地抖了抖,“咳血滚远点!
别污了爷的地方!”
林烁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他弯腰,捡起那块冰冷的、刻着“拾壹”的木牌,粗糙的木刺扎进他布满老茧的手指。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微微颤抖着。
“哑炮,还杵着干什么?”
赵阎的声音带着戏谑,“等着爷赏你净气散?”
他嗤笑一声,从铁皮盒子里拈起一枚最劣质、颜色最黯淡的白瓷灵晶币,那枚灵晶币边缘磨损得厉害,连上面模糊的云纹都看不清了。
“喏,爷看你可怜,赏你一点灵元。
拿着,滚去干活!
今天挖不出五块***,老子抽死你!”
那枚沾着污垢和油腻的灵晶币,像打发叫花子一样被丢在林烁脚边的尘土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周围的监工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林烁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那双同样布满污垢和血痕的手,捡起了那枚冰冷的、耻辱的灵晶币。
硬币边缘的毛刺硌着他的掌心,也硌着他的心。
他扶起咳得几乎站立不住的陈伯,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朝着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矿洞口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身后,赵阎不耐烦的催促声和监工们的哄笑声,还有新来矿工绝望的哀求声,混合着巨型灵脉抽取器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巨兽贪婪吞咽的轰鸣,像一张冰冷黏腻的网,紧紧缠绕上来,勒得人窒息。
陈伯的身体沉重地倚靠着林烁,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和细微的晶粒摩擦声。
林烁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那幽深如同巨兽咽喉的矿洞入口,握紧的掌心里,那枚染着污垢和油渍的劣质灵晶币,冰冷刺骨,边缘锋利的毛刺深深嵌进他掌心的嫩肉里,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混着矿尘,黏腻一片。
他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烧红的炭,灼痛着,烧灼着他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