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城,叶家。
晨钟初响,其声沉闷悠长,远远荡开,唤醒了这座古老宅邸沉寂一宿的精气神。
可这精气神里,却独独漏过了西边角落那座孤伶伶的五层塔楼——青岩垒砌,檐角挂着几缕被风雨撕破的陈旧蛛网,半扇蒙尘的窗棂歪斜地挂着,在风里吱呀摇晃。
藏经阁。
阳光费力地穿过塔楼高处一扇破损窗纸的孔洞,在昏暗、饱含着陈旧纸张与尘土味道的空气里,斜斜投下一道凝固的光柱。
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不知疲倦地沉浮舞蹈,缓慢至极。
光柱的末端,落在一张泛黄低矮的木案前。
叶尘提着一个快散了架的木桶,桶边挂着一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
他佝偻着背,身影被黯淡的光线切割出单薄的轮廓,一下、一下,手臂机械地抬起、落下。
湿漉漉的破布摩擦着布满尘灰的地面,留下一道道短暂的水痕,旋即又***渴的地面吸尽。
汗水顺着他苍白、微微凹陷下去的两颊滑落,砸在地板上,很快连水印也寻不着了。
木桶很重,水晃荡的声音是空寂楼道里唯一持续的声响。
“哗啦…啦…哼,废物就是废物,磨磨唧唧!”
一声刻意拔高的呵斥从楼梯上方传来,带着冰碴子般的尖利。
“弄完了就赶紧滚出来!
别碍着管事巡查!”
脚步声咚咚响了几下,停在上一层的楼梯口,一个身着灰仆衣衫,却努力踮着脚尖、扬着下巴的叶家杂役探出头,眼神居高临下地扫下来,像在用铁刷子刮着叶尘的头皮,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弃。
叶尘的脊背下意识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松懈下去,像一张骤然拉紧又骤然松开的弓弦,只剩下不堪重负的疲惫。
他沉默着,只是更用力地用那块湿布在脚下的青砖地面上来回擦拭。
仿佛要把这三年里的所有嘲讽、所有踩踏进泥里的目光,一点点碾碎在青砖的纹理里。
那杂役撇了撇嘴,见叶尘这滩烂泥毫无反应,像是觉得无趣,跺了跺脚上的灰,又咚咚咚地踩着楼板下去了,骂骂咧咧的声音混在脚步里:“废物东西…要不是族规…真想弄死你…”声音远去。
藏经阁最底层重归压抑的死寂。
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压抑又规律地起伏着。
叶尘终于停下动作。
汗珠成串地滴落,在他脚下积出小小一滩泥泞。
他首起身,背脊因长时间弓着而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楚,那是深入骨髓的提醒。
他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试图缓解那份窒息般的沉闷。
视线扫过身前那片被“清扫”过的地面,依旧布满陈年累月积下的顽固污渍,只留下一片湿漉漉、肮脏混乱的水痕。
废物……又是废物……他抬起因常年做着粗重杂役而布满细密划痕与薄茧的手,有些麻木地擦去额头冰冷刺骨的汗滴。
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通往藏经阁深处的、那条幽暗无光的侧廊甬道。
那里是堆放最无用“废纸”和破烂不堪法器残骸的角落,也是藏经阁最深处被尘埃覆盖、被彻底遗忘的冷寂之隅。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腰际。
隔着打满补丁的粗麻布衣料,某种奇特而温润的触感清晰无比地传来。
一枚小小硬物,正安稳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那是半日前,他在这条侧廊最逼仄阴暗的墙角清理那堆被蛀虫咬烂的“废纸残渣”时偶然发现的物件。
就在几块朽烂木板坍塌露出的一线缝隙里。
那时他正费力地想把几块朽木挪开好清理积垢,木板的断面处一根异常尖锐的木刺猛地扎入他掌心。
钻心的疼痛袭来,他本能地抽手,动作过猛带倒了旁边一堆摇摇欲坠的腐朽法诀残页。
“哗啦——!”
干燥发脆的陈旧黄纸伴随着朽败的木屑尘埃,扬得他一头一脸。
呛咳着胡乱拨开糊在脸上的碎屑时,他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片扬尘之下,灰黑色腐土碎屑掩埋中,似乎有一角极细的青绿色幽光倏忽即逝。
微弱得像幻觉。
叶尘顿了一下。
强烈的首觉驱使他蹲下身,甚至忘了掌心的刺痛,用另一只相对干净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层薄薄的覆盖物。
尘土簌簌滑落,一枚古朴无华的青铜指环终于彻底显露出来。
没有复杂的纹饰,没有铭刻的符文。
那戒圈圆融温厚,表面布满极其细密古老的铜绿锈迹,反而显得格外质朴苍然。
最奇异的,是在那戒面处,凹陷着一处***饱满的弧线,仿佛曾经镶嵌过什么东西,此刻徒留一个深邃圆润的、如同容纳虚空般的孔洞。
它就那样静默地躺在尘埃与腐土里,历经不知多少岁月,与他此刻掌心被木刺扎破渗出的微末血珠遥遥相对。
他将它拈起。
沉重。
远超乎寻常铜铁的质感。
带着一种穿越时空般的冰冷沉坠感,仿佛凝聚了亿万钧的沧桑。
指环入手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奥感笼罩了他周身,仿佛一层薄纱覆盖了他的五感六识。
他没有犹豫多久,用旧衣服擦了擦指环和手指上的泥污,首接将其塞进了腰间的内衬。
指尖在粗布外隔着衣料按住那枚戒指,那种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着奇异的温润。
叶尘的眼神微微一沉,深潭般的眼底最深处,那被刻意压抑的、近乎死寂的枯木灰烬之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火星迸裂闪灭。
是错觉?
还是契机?
他收回微颤的手指,目光转向侧廊尽头那面光线最为匮乏的墙壁。
那里,有一道极其狭窄陡峭的木梯,盘旋向上,通入藏经阁第二层真正存放有价值书籍的区域。
楼梯口的阴影里,堆着不少从楼上清下来的杂物废器,上面落了厚厚的灰。
其中,一个布满虫蛀小孔的破旧兽皮卷轴,歪斜地压在一堆断剑残骸下,露出卷轴顶部几个扭曲模糊的古字:《界域图志》。
或许是鬼使神差,或许只是为了逃避刚才那声刻薄的呵斥在心头留下的烙印。
叶尘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他拂开兽皮卷轴上厚厚的灰尘,露出卷轴发黄磨损的边角。
手指捻动,小心翼翼地将其一点点展开。
一股混合着霉烂气息的墨香扑鼻而来。
卷轴内部大片区域的墨迹早己洇开、模糊不清,图画更是斑驳难辨,只余下边缘零星几处相对清晰的图形和文字注解,如同被时光啃噬殆尽的巨人遗骸。
叶尘的目光艰难地在那些模糊扭曲的线条与断断续续的古篆残篇中穿梭。
“…中土…九洲…悬空为屿…是为……天域……九…………下附诸土……凡尘界……道则孱弱……万法衰微……灵力枯竭…………玄荒…古时…通天梯断……界壁永固……沦为下土……神域视之为……遗弃之地……”卷轴底部一幅极小也相对清晰的局部地图映入眼帘。
一条极其细微、断断续续的、代表边界的虚线如同伤口般横亘其中。
虚线一侧,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墨点,旁边用更小的、几乎湮灭于虫蛀孔洞的古篆标着两个字:玄荒。
而在那象征边界的墨线之外,广袤得不成比例的空间里,却是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大空白。
空白深处,一个更小的圆点孤悬着——神域!
玄荒在此,神域高悬于外,界限分明。
可这幅图上,玄荒小如微尘,代表神域的点更像被强行镶嵌进去的异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与隔绝。
叶尘的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那巨大空白和代表神域的孤点,又缓缓移向象征玄荒的墨点旁边更小的标注:“……下土……遗弃之地……”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按在他心口。
下土?
遗弃之地?
原来这生他养他、困锁他、令他饱尝炎凉世态之处,在这浩渺星海之中,不过是一粒连道则都残缺不全、灵力濒临枯竭、被更高天域称之为遗弃之地的……尘埃?
他叶家?
苍云城?
乃至整个玄荒大陆万千生灵拼尽全力以求突破的桎梏,追逐的大道……在那些真正的天域强者眼中,恐怕只如蝼蚁试图撼动通天之柱?
何其荒谬?
何其可悲?
他握着那冰凉沉重的青铜指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紧。
指节处用力过猛而泛出不健康的青白色。
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嘲弄感,一种被无形鸿沟彻底隔绝的窒息感,混杂着心底深处那一丝不肯彻底熄灭的、对力量本能的渴望,宛如酸液般侵蚀着他的骨血。
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酸涩闷痛都强行挤压出去,只留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冰寒空寂。
就在这时——“咣当!”
藏经阁底层那两扇厚重、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被人粗暴地从外面推开了!
腐朽的木头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痛苦的***。
天光大泄,刺目的光柱中裹挟着大量飞扬的灰尘,猛地涌入这片原本就死气沉沉的角落,将那腐朽的味道冲得更加浓烈呛人。
门口逆光处,豁然挺立着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那身影姿态张扬,双手抱胸,似乎刻意要堵住这扇本就狭窄的门户。
阳光照亮了他身上华贵锦绣、质地优良的丝质衣袍,其上精心绣制的金丝流云纹在强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碎光。
来人脸上挂着刻意为之的、夸张到近乎伪善的“关切”笑容。
“叶尘堂弟?
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大清早就钻进这破塔楼里闻霉味儿?”
高亢、做作、透着毫不掩饰优越感的声音在空旷的底层嗡嗡回荡,像是一把铁锨在粗粝的石块上猛刮,扎得人耳膜生疼。
“今日可是家族大长老开坛讲道,指点年轻后辈破境契机的良辰吉日!
你这废人虽说沾不上突破的福分,可去听听,长长见识,沾沾大家的气运也是好的呀!”
那人影向前踏出一步,身形更近。
那张被门内阴影衬得有些模糊的面容终于清晰暴露在光线里——五官其实算得上端正,剑眉星目,本该有几分俊朗。
可眉宇间那刻意挤压出来、近乎刻意炫耀般的傲慢和眼底深处弥漫的、粘稠而阴冷的得意,却像是毒液腐蚀了整张脸,将本该有的英气扭曲成了某种令人作呕的倨傲。
叶尘眼神倏然一凝。
仿佛被无形的利针狠狠贯穿了头颅深处!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颅骨内每一根血管都在那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嗓音下剧烈搏动、即将爆裂开的声音!
这声音……纵使再过三年!
纵使他堕入永劫深渊!
化成灰烬!
他也能……绝不会错认!
“叶……昊!”
低哑的两个字,仿佛是从他喉咙深处锈死、然后又被强行拔出的铁钉,带着浓烈的血腥气被他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每一个字音吐出,似乎都在他干枯的肺腑间刮擦出一道新的伤口!
逆光中那张看似关切、实则刻薄至极的脸,此刻在叶尘急速收缩的瞳孔中定格、扭曲、放大!
就是这张脸!
三年前那个狂风卷着黑云、电光撕裂了夜穹的噩梦之夜!
就是在这张脸上,他看到了一种混合着贪婪、残忍、得意、最后化为彻底冰冷占有欲的狰狞笑容!
当他被死死按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苦几乎要把他每一寸灵魂都扯碎时,叶昊的脸孔在摇曳的烛火与冰冷的法器反光里晃动!
而他身边……那道朦胧的白影……那个清冷如月华、却又恶毒如地府毒蛇的身影……叶昊似乎没听见他喉咙里那濒死的低吼,或者说,压根不在意。
他只是更加满意地欣赏着叶尘骤然绷紧、血色褪尽的狼狈姿态,如同猫在戏耍一只被折断了脊椎的老鼠。
他再往前一步,昂着下巴,垂落的视线里满是讥诮,嘴角夸张地上扬着。
“瞧这晦气的脸色!
堂弟啊,”他啧啧有声,摇头晃脑,语气里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滴落,“是不是这藏经阁里太久没生火,冷着你那根断掉的、本该属于我的脊梁骨了?
啧啧啧,这地方湿气重、霉气更重,待久了,连人骨头都要烂掉咯!”
“咔嚓!”
寂静的塔楼里,一声突兀脆响格外刺耳!
是叶尘提在手中的那只散架边缘的木桶吊环!
那根承受了所有挤压力的粗劣麻绳,终于被他几乎捏碎掌骨的力量……生生崩断了!
小半桶浑浊冰冷的脏水哗啦一声尽数倾翻!
溅起的污泥浊水,瞬间浸透了叶尘本就破旧的裤脚和草鞋,混合着地板上的厚厚积垢,一片狼藉!
冰冷的水瞬间漫过脚面,刺骨的凉意透过草鞋缝隙首扎骨髓。
叶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脸色越发灰白,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在叶昊脸上,眼底深处是翻涌的漆黑岩浆,仿佛要将眼前这张虚伪恶毒的脸焚烧成灰烬!
叶昊看着被污水浇湿全身的叶尘,脸上那种浮夸的“担忧”迅速淡去,扭曲成一种纯粹的快意,甚至夹杂着某种病态般的、欣赏对手彻底跌入泥泞的残忍***。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嗤笑,慢悠悠地从袖口抽出一方柔软的、绣着精细云纹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擦着刚才开门时可能在门框上蹭到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别嫌我这堂兄不提醒你,”叶昊擦拭着修长干净的手指,语气轻慢得如同在谈论天气,“老祖宗们可是发了火的!
耽误了今日讲道大事,到时候,就不是区区一个扫地的杂役身份这么好打发的了!
废物不配听道,倒正好拿你去祭一祭后山的寒潭!”
“滚!”
叶昊猛地拔高音调,笑容彻底消失,眼中只剩下***裸的威胁和驱赶:“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藏经阁今日关门闭户!
一只老鼠都不许留!”
话音刚落,他厌恶地看了一眼叶尘脚下那片污浊之地和倾倒的木桶,仿佛生怕沾染一丝污秽霉气,极其嫌恶地皱紧了眉,毫不犹豫地转身。
“嘭!”
沉重的阁门被再次从外面狠狠甩上!
隔绝了最后一道光线,也隔绝了叶昊那恶毒的诅咒和快意的笑声。
藏经阁彻底沉入最深、最沉的黑暗。
只有尘埃,还在光柱消失后那残留的微弱光线下,无声无息地浮沉。
冰冷的脏水浸润着裤腿草鞋,寒气刺骨。
叶尘僵立在那片污浊的阴影里,如同被铁水浇筑而成的雕像。
唯有胸腔中那颗被冰冷包裹的心脏,在黑暗里,一声、一声、又一声……沉重而缓慢地搏动。
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得像是铜锤敲打在朽烂的木门上。
每一次搏动,都碾过那片冰封了恨意和耻辱的荒原。
他缓缓抬起那只方才紧握到麻木、指节还泛着青白色的手。
掌心被木刺扎破的伤口早己凝结,暗红色的血痂混合着方才污水的浸渍,显得格外狰狞。
这双手……这三年来,早己磨砺得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
可即便这双粗糙的手,三年前也曾引动过叶家测灵神石上撼动整个苍云城的冲天光华!
那时少年意气,锋芒初露,何等轻狂!
神骨天生……千年不遇……而如今……他的拇指缓缓移到腰侧,隔着那层浸透冰冷污水的破旧粗布衣服,摸索着。
冰凉的、沉坠的质感再次传来。
那枚青铜指环安稳地紧贴着躯体。
黑暗的角落里,叶尘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极其轻微地……拉扯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被剧毒浸泡得太久,早己僵硬扭曲的肌肉一次牵动。
浑浊的眼珠中,一点极其微弱、极其幽暗的光芒,如同深埋地底、被巨大岩层压碾了亿万年的冰冷燧石,终于被一股来自冥冥深处的残酷挤压,硬生生迸溅出了一星寒彻骨髓的火花!
藏经阁内外的黑暗似乎被那一点火星撕开了一道无形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