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凝固的铅灰色油污,每一次吸气都像在肺叶上涂抹一层粘稠的绝望。
埃瑞克侧身挤过蜂巢公寓狭窄到令人窒息的通道,肩膀蹭过两边剥落的合成材料墙皮,带下簌簌的粉末。
隔壁老桑托的咳嗽声从门缝里漏出来,断断续续,像一台随时会散架的破风箱。
这声音是下环区的背景音,是这座城市最底层缓慢失血的***。
他推开自己那扇需要特定角度才能不发出刺耳摩擦声的门。
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接触不良的旧霓虹灯管,蓝绿色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不断抽动的阴影。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消毒水、营养膏的甜腻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病人的衰弱气息。
这气息的中心,是房间深处那张窄床上的人形。
莉亚。
他走近,脚步声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床上的少女苍白得几乎透明,薄毯下的身体几乎看不出起伏。
一根细长的透明管线从她鼻腔延伸出来,连接着床边一台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维生设备。
设备的低嗡声是这间斗室里唯一恒定的声响,一种冰冷的、机械的生命证明。
埃瑞克在床沿坐下,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伸出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拂过莉亚的额角,将那几缕被汗水黏住的浅金色发丝拨开。
她的皮肤冰凉光滑,像某种易碎的瓷器。
他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那双曾经像初春晴空一样澄澈的蓝眼睛,此刻被两片薄薄的眼睑隔绝在世界之外。
“嘿,小星星,”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几乎是气音,仿佛怕惊扰了她的梦境。
“哥回来了。”
没有回应。
只有维生设备上平稳的绿色光点规律地闪烁着,像一颗遥远而冷漠的星辰。
他熟练地拿起床头柜上那支昂贵的神经稳定剂注射枪。
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他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他小心地卷起莉亚的衣袖,露出苍白手臂上细微的青色血管。
针尖刺入皮肤时,他的动作稳得像磐石,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
每一次注射,都是一次对现实的确认,一次对那庞大到足以压垮他的债务的无声加码。
注射完毕,他拧开一个保温瓶,倒出温热的水,浸湿一块洗得发白的软布。
他拧干布,水珠滴落在合成材料地板上,声音清晰得刺耳。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莉亚的额头、脖颈、手臂。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
毛巾擦过她纤细的手腕时,他停顿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骨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伤痕——那是很久以前,莉亚第一次发病跌倒时留下的印记。
“今天…外面下酸雨了,”他一边擦拭,一边低语,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老桑托咳得更厉害了,隔壁那对小夫妻又在砸东西…还是为了那点配给额度。
我走的时候,看见‘耗子’又在垃圾管道口翻东西,那小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不知道他妹妹的药弄到没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莉亚毫无反应的脸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去了趟‘回收站’,还是老样子。
那台该死的七号分解臂又卡住了,工头‘屠夫’差点把我耳朵吼聋…扳手偷偷帮我修了,没让他看见。
扳手…扳手今天脸色不太好,他老娘好像又咳血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下环区最琐碎的日常,那些挣扎、麻木、偶尔闪现的微光。
维生设备的嗡鸣是唯一的伴奏。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这些带着体温的话语,连同湿布的温热一起,渗透进莉亚冰凉的皮肤里,渗透进那片死寂的黑暗。
“莉亚…”他最终放下毛巾,俯下身,额头几乎抵着她的额头。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你听见了吗?
外面…很吵,很脏,很累…但是哥在这儿。
你…回来好不好?
别睡太沉了…小星星…”冰冷的维生设备指示灯稳定地闪烁着绿光。
莉亚的呼吸微弱而均匀,被机器精准地维持着。
她沉在无底的深渊里,那片寂静,比下环区最深的夜还要沉重,还要冰冷。
埃瑞克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很久很久,首到窗外的霓虹透过肮脏的窗缝,在他疲惫的脊背上涂抹上一层冰冷而变幻的光斑。
* * ***(莉亚的梦境片段 - 非理性意识流)**…黑暗…粘稠…像凝固的机油…又像…沼泽深处冰冷的淤泥…身体在下沉…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的拉扯感…来自西面八方……突然…有声音…断断续续…敲打着这粘稠的黑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不…是玻璃…冰冷的…厚重的玻璃墙…声音闷闷的…模糊不清…但…熟悉……哥…?
…哥…的声音…被焦急…和一种…更深的…像铁锈一样…苦涩的东西…包裹着…铁锈…弥漫开来…舌尖尝到…金属的腥气…冰冷…尖锐…刺痛……身体…动不了…像被无数…看不见的…藤蔓…缠绕…越缠越紧…藤蔓上…有刺…细细的…冰冷的刺…扎进皮肤…不痛…但带来一种…深沉的…麻痹感…意识…像一缕烟…想飘散…又被那声音…固执地…拉回来……哥…很累…声音里…有…灰尘…有…劣质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种…沉重的…像生锈齿轮转动…发出的…嘎吱声…那是…债务…是…绝望…的味道…它们像冰冷的铁屑…钻进耳朵里…沉甸甸的……外面…很吵…很多…破碎的声音…碰撞声…哭泣声…压抑的咒骂…像无数玻璃碎片…在黑暗中…叮当作响…划拉着…神经…一个名字…“灵愈花”…像一颗…遥远的…微弱的…萤火虫…在混乱的噪音中…一闪…而过…带着…一丝…虚幻的…甜香…转瞬即逝…被更浓的…铁锈味…淹没……身体…还在下沉…藤蔓…勒得更紧了…那层…玻璃墙…似乎…更厚了…哥的声音…更远了…只剩下…维生设备…那单调…冰冷…恒定的…嗡——…嗡——…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冰冷的…金属河流…载着她…滑向…更深…更冷的…寂静……好想…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声音的碎片…或者…那朵…虚幻的…花的…微光……黑暗…重新合拢…冰冷…窒息…只有那机械的嗡鸣…是唯一…永恒的…坐标…* * *埃瑞克首起身,后背的肌肉僵硬酸痛。
他凝视着莉亚沉睡的面容,仿佛要将她的轮廓刻进骨血里。
窗外的霓虹灯光诡异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守护者。
维生设备上的绿光,稳定得令人心碎。
下环区的呼吸,沉重而粘滞,每一次吞吐,都带着金属和绝望的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