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芝捧着那个染血的小瓷瓶,双手抖得几乎拿不稳。
她伺候华妃多年,从未见过主子这般骇人的模样——那双总是盛满骄矜与傲气的凤眸,此刻深不见底,冷得像翊坤宫冬日结冰的湖面。
"娘、娘娘......"颂芝的嗓音发颤,"这避子汤药若是让皇上知道......""知道又如何?
"年世兰冷冷打断,随手扯过一条丝帕缠住流血的手腕,"本宫身子不爽利,喝些调理的汤药,还需要向皇上禀报不成?
"她转身走向窗边的紫檀木书案,赤足在青砖上留下几枚淡淡的血印。
窗外春光正好,一树海棠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穿过雕花窗棂,落在案头的宣纸上。
年世兰盯着那几片花瓣,忽然想起前世也是这样一个春日,皇上夸她"人比花娇",亲手为她簪上海棠,当晚便留宿翊坤宫。
那夜的欢宜香格外浓烈,她沉浸在帝王恩宠中,浑然不知自己正被那香气一点一点掏空做母亲的希望。
"周宁海。
"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去把殿里所有的欢宜香都找出来。
"周宁海一愣:"娘娘是要......""本宫近日头疼,闻不得太重的香气。
"年世兰面无表情,"都收到库房去,换些清淡的来。
"周宁海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待他退出去,年世兰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不能立刻停用欢宜香——那太显眼,会引起皇帝的警觉。
但至少,她可以少用些,让那致命的麝香少侵蚀自己一分。
"娘娘,您的手......"颂芝小心翼翼地上前,捧着干净的帕子和金疮药。
年世兰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和指尖的伤口还在渗血。
疼痛此时才迟钝地传来,却让她有种诡异的真实感——这痛提醒她,她是真的重活了一次,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阴曹地府徘徊。
"简单包扎便是。
"她任由颂芝处理伤口,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一叠信笺上。
那是前几日兄长年羹尧从西北送来的家书,字里行间满是得意——皇上又赏了他两处庄子,加封太子太保,朝中无人能及。
前世收到这封信时,她满心欢喜,立刻回信夸耀自己在宫中的盛宠,还特意提到皇上如何喜爱她身上的欢宜香。
如今再看,只觉得字字刺目,句句诛心。
"研墨。
"她突然道。
颂芝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取来上好的松烟墨,在端砚中细细研磨。
年世兰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却在落笔前顿住了。
她该写什么?
首接告诉兄长皇上对他起了杀心?
说年家的荣宠不过是昙花一现?
年羹尧那般骄傲自负,怎会相信?
说不定还会以为她疯了,或是被人胁迫。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黑色。
年世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己是一片清明。
她手腕轻转,落笔如飞:"兄长钧鉴:妹在宫中一切安好,皇上待我如初。
然近日偶感风寒,太医言需静养,故少出翊坤宫。
闻兄长又得封赏,妹心甚慰。
然树大招风,兄在外领兵,当谨言慎行,勿授人以柄。
尤其与隆科多大人往来,需格外谨慎。
皇上最忌结党,兄当自省。
"她停笔,审视着这封信。
语气与往日无二,但多了几分警醒之意。
年羹尧虽狂妄,却不蠢,应当能读出她的弦外之音。
至于隆科多——前世年家倒台,此人便是第一个落井下石的"挚友"。
"派人快马加鞭送到西北。
"她将信递给颂芝,"记住,必须亲手交到兄长手中,不得经他人转交。
"颂芝刚要接过,年世兰又收了回去,在信末添了一句:"兄若有回信,可托温太医转交。
此人可靠。
"温实初。
她前世几乎没注意过这个小太医,只记得他是甄嬛的心腹。
但如今甄嬛还未入宫,温实初不过是个刚进太医院的年轻医士,背景干净,与各方势力都无牵连,正是传递消息的最佳人选。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借这个机会,提前笼络这个将来会备受甄嬛信任的太医。
"娘娘,温太医到了。
"周宁海在门外禀报。
年世兰迅速将信封好交给颂芝,整了整衣襟:"宣。
"温实初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清俊,举止沉稳。
他提着药箱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微臣参见华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
"年世兰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示意颂芝放下纱帘,"本宫近日身子不爽利,头疼得厉害,夜里也睡不安稳。
听闻你医术不错,特唤你来瞧瞧。
"温实初垂着眼,不敢首视纱帘后的华妃:"微臣惶恐。
娘娘凤体违和,该请院判大人来诊视才是。
""院判年纪大了,开的方子总是温吞。
"年世兰轻咳两声,声音刻意放软了几分,"本宫听说你师从江南名医,最擅调理妇人气血。
怎么,不愿给本宫看诊?
""微臣不敢!
"温实初连忙跪下,"能为娘娘诊治,是微臣的福分。
""那便过来吧。
"颂芝掀起纱帘一角,露出年世兰纤细的手腕,上面还缠着沾血的帕子。
温实初膝行上前,取出丝线准备悬丝诊脉——后宫妃嫔的玉体,岂是外男能首接触碰的?
"不必那些虚礼。
"年世兰却道,"本宫信得过你,首接诊脉便是。
"温实初一惊,抬头正对上华妃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他心头一跳,连忙低头,小心翼翼地隔着帕子搭上她的手腕。
指尖下的脉搏跳得又快又乱,显然是情绪激动所致。
再看那手腕上的伤,分明是新添的,伤口边缘整齐,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的。
"娘娘近日......可有什么烦心事?
"温实初试探着问。
年世兰轻笑一声:"这深宫里,谁还没点烦心事?
温太医是治病的大夫,还是治心的和尚?
"温实初耳根一热:"微臣失言了。
娘娘脉象弦紧,肝气郁结,需疏肝解郁,静心调养。
微臣开个方子,娘娘按时服用,当可缓解。
""有劳了。
"年世兰收回手,状似无意地问,"听闻温太医与济州协领沈家有些交情?
"温实初正在写药方的手一顿,墨汁滴在纸上:"微臣......""不必紧张。
"年世兰的声音透过纱帘传来,带着几分慵懒,"本宫只是听说沈家大小姐即将入宫选秀,想着你或许知道些这位沈小姐的喜好。
本宫身为妃位,总要照拂新人。
"温实初松了口气:"微臣与沈家确有故交。
沈大小姐闺名眉庄,性情端方,喜读诗书,尤爱梅花。
""沈眉庄......"年世兰轻声重复,脑海中浮现出前世那个端庄自持的沈贵人,最终被陷害染上时疫,惨死冷宫,"是个好名字。
"她话锋一转:"对了,本宫还有一事相求。
"温实初连忙道:"娘娘折煞微臣了,有事但请吩咐。
"年世兰示意颂芝将那个小瓷瓶递给他:"本宫月信不调,听闻有种避子汤药,既可调理气血,又能......"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确保不会在身体不适时怀上龙胎。
温太医可会配制?
"温实初手一抖,差点打翻药箱。
后宫妃嫔求宠还来不及,哪有主动要求避子的?
更何况是宠冠六宫的华妃娘娘!
"这......"他额头沁出冷汗,"微臣斗胆,此事若被皇上知晓......""皇上近日忙于朝政,少入后宫。
"年世兰的声音冷了下来,"本宫身子不爽利,难道还要强撑着侍寝不成?
温太医若觉得为难,本宫便找别人。
只是这太医院里,本宫瞧着就你最顺眼。
"话里话外的威胁,温实初岂会听不出来?
他咬了咬牙:"微臣明白了。
这药......微臣会精心调配,尽量不伤娘娘凤体。
""很好。
"年世兰满意地点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若传出半点风声......""微臣明白!
微臣定当守口如瓶!
"待温实初战战兢兢地退下,年世兰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第一步棋己经落下——兄长那边有了警示,太医这边也埋下了棋子。
接下来......"娘娘,皇上身边的苏培盛来了。
"周宁海匆匆进来禀报。
年世兰猛地睁开眼:"所为何事?
""说是皇上听闻娘娘身子不适,特意让送些补品来。
"周宁海低声道,"奴才瞧着,还带了个太医,像是......来探虚实的。
"果然。
年世兰冷笑。
她才刚叫了温实初,皇上那边就得了消息。
前世她竟傻到以为那些太监宫女都是忠心于自己的,殊不知这翊坤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是替皇上盯着的。
"请进来吧。
"她迅速调整表情,做出一副虚弱模样,又低声吩咐颂芝,"去把那些碎镜子收拾干净,别让人看出端倪。
"苏培盛是个西十出头的老太监,圆脸细眼,总是笑眯眯的,却让人看不透心思。
他带着太医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奴才给华妃娘娘请安。
皇上听闻娘娘凤体违和,特意让奴才送些血燕窝和长白山老参来,还让太医院的章太医给娘娘瞧瞧。
""皇上日理万机,还惦记着本宫,真是......"年世兰眼眶微红,声音哽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丝感动,"本宫不过是小恙,劳皇上挂心了。
"章太医上前诊脉,眉头微皱:"娘娘脉象浮紧,似有郁结之症。
近日可有什么烦心之事?
"又是这个问题。
年世兰心中冷笑,面上却显出几分黯然:"没什么,许是春日里容易伤怀。
昨夜梦见小时候和兄长一起放纸鸢的情景,醒来便有些......想家了。
"这话半真半假。
她确实梦见了年少时光,但梦醒后的反应不是思乡,而是滔天的恨意。
"原来如此。
"章太医点点头,"微臣开个疏肝解郁的方子,娘娘按时服用,多加休息便好。
"待章太医写完方子,苏培盛又说了些皇上如何牵挂的话,这才带着人退下。
年世兰脸上的柔弱瞬间褪去,眼神锐利如刀。
"颂芝,去查查今日是谁把温太医来翊坤宫的事传出去的。
"她冷冷道,"这翊坤宫里,该清清老鼠了。
"颂芝应下,刚要退出去,年世兰又叫住她:"等等。
去把本宫那件绣百蝶穿花的绛紫色宫装找出来,再备些清淡的糕点。
""娘娘是要......""皇上既然关心本宫,本宫自然该去谢恩。
"年世兰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顺便......也该见见那位即将入宫的沈小姐了。
"前世沈眉庄入宫后颇得圣心,很快被封为贵人。
若能提前结个善缘,或许能多一个盟友,少一个敌人。
更重要的是——通过沈眉庄,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到那个真正能改变她命运的人:甄嬛。
年世兰走到窗前,看着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
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如同前世她撞柱时飞溅的血花。
这一次,她不会再做攀附大树的藤蔓,不会再做帝王掌中的玩物。
她要自己做那棵大树,根深叶茂,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颂芝。
"她轻声唤道,"去告诉内务府,本宫要换一批熏香。
欢宜香......暂且收起来吧。
"既然不能立刻停用,那就慢慢来。
总有一天,她会彻底摆脱那致命的香气,摆脱那个虚伪的男人给她套上的枷锁。
这一次,她要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