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宫氏集团总部大厦那冰冷的云端,三十七公里外,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东城区,梧桐里。
名字带着一种早己被时代抛弃的、酸涩的诗意。
狭窄的巷道如同迷宫般交错纠缠,头顶是各种老旧管线组成的杂乱蛛网。
墙壁斑驳,覆盖着经年累月的油污和胡乱张贴的小广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廉价油烟、劣质煤球的烟尘、垃圾堆积发酵的酸腐气,还有若有若无、却顽固地缠绕在鼻尖的消毒水和某种沉闷的、象征着病痛的药味。
温婉推开一扇锈迹斑斑、吱呀作响的单元门,走进一条光线昏暗的楼道。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灰尘在从气窗透进的微弱光柱里无声翻滚。
她住在顶层,一间没有电梯的阁楼式小屋。
钥匙转动锁芯,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药味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一张旧木床占据了靠墙的位置,上面躺着一个人影,盖着洗得发硬、边缘磨损的薄被。
床边是年代久远的床头柜,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药瓶、药盒。
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盆放在地上。
一张折叠饭桌靠窗摆放,上面放着半碗糊掉的、看不出原料的粥。
墙壁上贴着几张褪色的奖状,是温婉学生时代的荣耀,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几块黯淡的补丁。
“妈?
我回来了。”
温婉的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她放下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快步走到床边。
床上躺着的是她的养母,李秀兰。
曾经也是一个体面、能干的女人,如今却被病魔折磨得脱了形。
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蜡黄的皮肤紧紧包裹着突出的颧骨和颌骨,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
手臂露在被子外,皮肤松弛,布满了大片深紫色的淤斑和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是常年透析留下的残酷印记。
一根细细的氧气管插在她的鼻孔里,床头一个小小的氧气瓶正发出微弱而持续的气流声。
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微弱地起伏着。
听到声音,李秀兰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在看到温婉的瞬间,艰难地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渗出一点血丝。
“婉……婉婉……回来了?”
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累……累不累?”
“不累,妈。”
温婉立刻弯下腰,熟练地拿起床头柜上沾湿的棉签,小心翼翼地为李秀兰润着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看着母亲枯槁的面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
“今天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不舒服?”
“还……还好……”李秀兰吃力地吐出几个字,眼皮沉重地合上又努力睁开,“就是……没力气……老想睡……”她的气息极其短促。
温婉强忍着鼻尖汹涌的酸涩,迅速检查了一下床头的药盒:“妈,该吃药了。”
她倒出几粒颜色形状各异的药片,又用小勺舀起床头温水杯里的水,极其小心、耐心地一点点喂李秀兰服下。
李秀兰吞咽得很艰难,每一次下咽都伴随着喉咙里痛苦的嗬嗬声和身体的轻微抽搐。
温婉的心也随着那抽搐一下下揪紧。
喂完药,她又仔细地为母亲掖好被角,调整了一下氧气管的位置。
转身拿起地上的搪瓷盆,走进角落隔出来的、仅容一人转身的迷你厨房兼卫生间。
里面更显狭***仄。
一个单孔燃气灶,一个斑驳的旧水槽,旁边摆放着极其简单的厨具。
温婉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刷进盆里,发出哗哗的声响。
她拧干毛巾,动作麻利地开始给李秀兰擦洗身体——避开那些脆弱的、布满淤青和针孔的部位。
长期卧床病人的护理,繁琐而沉重,温婉却做得一丝不苟,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指尖触碰到母亲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受着那皮肤下的嶙峋骨架,温婉的眼眶终究没能忍住,迅速泛红了。
“妈,会好的……”她一边擦洗,一边低声说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其说是安慰母亲,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张医生说……只要坚持透析……”李秀兰闭着眼,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渗入灰白的鬓角。
做完这一切,温婉的后背己经被汗水浸湿。
她看了看窗外渐渐暗沉的天色,又看了看床头柜上那只屏幕碎裂、边缘磕碰痕迹累累的旧手机。
距离去医院做晚班透析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她走到那张折叠小桌前,端起那半碗冷掉的、糊掉的粥。
那是她早上出门前匆匆熬好的,白米粥,里面加了一点点剁得极碎的菜叶。
她拿起勺子,几口将冷粥囫囵吞下。
不是为了果腹,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
粥碗见底。
手机屏幕亮起微光,一条银行催缴贷款的短信毫不留情地跳了出来。
温婉放下碗,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沉重而冰冷。
她走到床边一个小小的、摇摇晃晃的旧木书架前,从最下面一层抽出一个陈旧的铁皮饼干盒。
打开盒盖,里面是零零散散的纸币和一些硬币。
最大面额是一张折痕清晰的一百块,其余多是十块、二十块,还有不少一块、五毛的硬币。
她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钱全部倒出来,一张张、一枚枚仔细地清点。
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她的眉头紧锁着,每一次将一张小面额的钞票放下,那眉头就锁得更深一分。
不够。
一万八千块。
三天。
这三个冰冷的数字,像三座巨大的冰山,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脊梁上。
她捏着手里那薄薄一沓加起来可能不到两百块的零钱,指尖冰凉一片,微微颤抖。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她猛地合上铁皮盒盖,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她怕自己会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压垮。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咖啡馆那份工作,拼尽全力,哪怕多赚一分钱也好!
看了看时间,温婉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碗筷。
走到床边,俯下身,在母亲枯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妈,我该去上班了。
您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李秀兰似乎己经陷入昏睡,没有回应。
只有氧气瓶持续发出单调而微弱的气流声,像垂危生命的倒计时。
温婉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沉睡中依然痛苦蹙起的眉头,心脏像被利刃狠狠剜过。
她咬紧下唇,拿起帆布包,像逃跑一样,匆匆离开了这个充斥着绝望和药味的小房间。
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里面沉沉的暮气和窒息的压力,却也隔绝了她心头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同样冰冷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