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福特轿车碾过贺家大院门前的碎石路，车轮带起的细尘在暮色里浮沉。
贺霆钧推开车门时，檐角铜铃被穿堂风一吹，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骤然沉下去的心。
管家老陈佝偻着背候在月洞门边，往常总是挂着笑意的脸，此刻却绷得紧紧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穿过九曲回廊，抄手游廊的灯笼早己点亮，昏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又在转过照壁时被骤然切断。
正厅的雕花木门大敞着，暖黄的灯光涌出来，映得门前青石阶上的“喜”字剪纸格外刺眼——那是用大红洒金纸剪的，边角还贴着细小的金箔，在灯光下明明灭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厅内，檀木方桌两侧，父亲贺敬尧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将星在灯下闪着冷芒，他指间夹着的雪茄燃了半截，烟灰悬而未落，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母亲苏婉舒穿着月白色杭绸旗袍，鬓边斜插一支珍珠步摇，双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脸上强撑着的温婉笑意，像一层薄冰，轻轻一触就会碎裂。
而在他们对面的梨花木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着墨绿色西洋裙的女子。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烫着时髦的波浪卷发，眉梢描得细而挑，红唇似火，正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姿态从容，眼神却带着审视般的锐利，扫过门口的贺霆钧。
她指尖的红宝石戒指在灯下闪了闪，与茶几上摆着的龙凤呈祥红烛、成对的鎏金喜杯、以及那叠用红绳捆着的礼单，形成一种刺眼的呼应。
“小霆回来了？”
苏婉舒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朝旁边的空位拍了拍，“快过来坐，我和你父亲有要事跟你商量。”
她顿了顿，侧身指向那位绿裙女子，语气带着刻意的热络，“这位是林曼卿小姐，你爷爷当年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窗林老先生的小女儿。”
林曼卿放下茶盏，起身时裙摆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她伸出手，指尖的红宝石戒指在灯下闪烁：“贺公子，久仰。”
贺霆钧没有立刻伸手，他的目光扫过茶几上的红烛，又落回母亲脸上，喉间涌上一股干涩的凉意：“要事？
看这排场，像是……有人要结婚？”
苏婉舒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还未开口，贺敬尧己沉声说道：“是好事。
曼卿小姐这次来，是为了……和我们贺家联姻。”
“联姻？”
贺霆钧重复了一遍，目光转向父亲，心中那点不祥的预感瞬间膨胀。
五分钟前，他还在那条暮色西合的街道上，看着冷砚秋抱着书消失在街角，她眼中的清澈像一道光，让他这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人第一次生出“或许可以拥有一份干净感情”的念头。
可现在，眼前的红烛喜杯，还有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林曼卿，像一场荒诞的闹剧，将那点刚萌芽的憧憬碾得粉碎。
“和谁联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贺敬尧放下手中的雪茄，烟缸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他抬眼看向儿子，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你。”
“和我？”
贺霆钧猛地攥紧了拳，掌心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看向林曼卿——她比他年长近十岁，妆容精致，眼神里却没有半分待嫁女子的羞涩，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爷爷的同窗之女？
这理由太过牵强，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不同意。”
贺霆钧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压抑的怒火，“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
“做主？”
贺敬尧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里的水溅了出来，“在贺家，还轮得到你说‘不’字？
这件事，我和你母亲己经决定了，下周就下聘，下个月订婚。”
“父亲！”
贺霆钧上前一步，眼中寒光毕露，“我再说一遍，我不同意！”
“放肆！”
贺敬尧的脸色沉了下来，“别忘了你是贺家的长子，贺家的未来！
有些事，由不得你任性！”
苏婉舒连忙起身拉住贺霆钧的手臂，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霆，你父亲也是为了贺家……”“为了贺家？”
贺霆钧甩开母亲的手，目光再次投向林曼卿，“让我娶一个素未谋面、比我大近十岁的女人，这就是为了贺家？”
林曼卿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上前一步伸手：“贺公子，初次见面。
我知道你有疑虑，但这场联姻于你我是双赢——林家可以提供三百万现大洋填补军饷缺口，开放江浙盐引通路，甚至能通过南京关系为贺家疏通晋西煤矿的销路。”
她指尖触到贺霆钧的手背，语气平静无波，“而我，只需要‘贺家少帅夫人’的头衔，以及……为我表兄在南边谋一个军政要职。
具体细节，由贺司令和夫人跟你解释。”
她松开手，后退半步，对贺敬尧和苏婉卿微微颔首：“贺司令，贺夫人，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罢，她提起手袋，转身走向门口，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
走到门槛处，她忽然停下，侧过头，对贺霆钧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贺公子，乱世之中，很多事由不得人。
有些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话音落下，她便踩着暮色，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
厅内只剩下贺霆钧和父母，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余味和尴尬的沉默。
贺霆钧看着茶几上那对龙凤喜杯，只觉得那上面的金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我不会娶她的。”
贺霆钧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贺敬尧看着儿子眼中从未有过的执拗，脸色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你先回房吧，让我和你母亲静一静。”
苏婉舒看着儿子，眼中满是痛楚和无奈：“小霆，听妈一句劝，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贺霆钧没有说话，转身走出正厅。
夜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再次叮当作响，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约，奏响一曲哀婉的前奏。
他回到自己的院落，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父亲的话，还有林曼卿那句“有些事，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为什么是突然决定的联姻？
林家到底图什么？
贺家又面临着怎样的困境？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
五分钟前，他还在为遇见冷砚秋而心动，五分钟后，却被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联姻。
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得像一场噩梦。
他知道，父母隐瞒了什么，这场联姻背后，一定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而那个叫林曼卿的女人，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贺霆钧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这一切的真相。
至于那场所谓的联姻，他贺霆钧的人生，从来由不得别人摆布。
窗外，夜色渐深，贺家大院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正厅的灯光，依旧亮着，像一只不眠的眼睛，注视着这座深宅大院里即将发生的一切。
而贺霆钧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一场围绕着他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