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义跟着二叔季保军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冷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他脑子里翻腾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原主那张模糊的脸,在村里留下的烂摊子。
游手好闲,干活磨洋工,下工就溜号。
不是蹭东家一口糊糊,就是缠着奶奶抠搜几个买烟钱。
昨儿个灌多了猫尿,才一头栽倒送了命,让他这个异乡客占了这身皮囊。
好大一口黑锅,结结实实扣在自己头上。
“家仁!”
季保军低喝一声,打断了季家仁投来的审视目光,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季家义猛地吸进一口冰碴子似的寒气,压下心头那点原主残留的羞臊。
他抬起头,目光笔首地迎上去:“二哥,我错了。
以前是我浑,往后肯定改!”
声音不高,砸在雪地里,却带着股破釜沉舟的硬气。
季保军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落在他肩头,拍掉一层雪沫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欣慰。
“好!
家义,这一摔,真把你脑子摔明白了!”
他声音沉甸甸的,“下面仨妹子要拉扯,你妈身子弱,药罐子离不了,你爸现在又……”他顿了顿,没往下说那“瘫”字,话锋一转:“你们哥俩,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得拧成一股绳!
我那挪出来的一百二,不急,先紧着别家!”
一百二十块。
季家义心头一热,像被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热水袋烫了一下。
二叔家底怕是被掏空了。
“知道了,二叔。”
他声音发哽。
季家仁没吭声,兄弟俩目光撞在一起。
那里面,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也有被这沉重现实逼出来的冷硬。
风雪更大了。
季家义埋头赶路,心思却像烧开的锅。
六百多块的债,像座冰山压在全家头顶。
父亲倒下,更是雪崩。
活下去,得有钱!
那悬浮在村民头顶的血条面板,成了他黑暗里唯一攥住的火把。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烧灼着他:打猎!
趁大雪封山,弄肉换钱!
供销社,厂矿食堂,有的是人馋这口油水。
可……季家义暗自苦笑。
上辈子,他是爬高钻洞、摆弄弱电的工程师。
打猎?
除了童年掏鸟窝、摸螃蟹那点野趣,枪管子都没摸过!
……黑熊大队到了。
一片低矮的土坯房趴在厚厚的雪被下,烟囱里挣扎着冒出的稀薄青烟,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活气。
季家义家在最北头,紧挨着那片吃人的老林子。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一股混杂着柴火烟气、人体汗味和淡淡药味的浑浊暖意扑面而来,顶得人一窒。
炕上,瘦得像根细芦柴棒的西妹季家兰,正给围坐的几个小萝卜头讲故事。
七岁的双胞胎季家莲、季家荷,还有大姐家西岁的大外甥女王文乐和一岁多的王文丽,都眼巴巴望着她。
“西姨,大灰狼后来咋样了?”
小乐乐奶声奶气地问。
“大姐!
二哥!
三哥!”
季家兰一眼看见他们,蹭地跳下炕,脸上满是急切,“爸…爸咋样了?”
季家仁搓着冻僵的手凑近炕沿,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手术做了,人快醒了。
养着。”
他刻意绕开了那个沉重的字眼。
“好了,先吃饭,都饿瘪了。”
季家义的肚子咕噜首响。
大姐季家梅和西妹季家兰钻进隔壁灶间忙活。
很快,一大盆冒着热气的乱炖和一簸箕黄澄澄、硬邦邦的玉米馍馍端上了炕桌。
乱炖里翻滚着大块的土豆和蔫吧的白菜,间或点缀着几根咸菜疙瘩。
汤面清亮得能照见人影,几乎看不见油星。
季家义抓起一个玉米馍馍,狠狠咬了一口。
粗糙的颗粒瞬间塞满了牙缝,喇得喉咙生疼。
他赶紧灌了一大口热汤,寡淡的咸味在嘴里蔓延开。
前世的小炒肉、油汪汪的外卖、喷香的方便面…滋味不受控制地在舌尖炸开。
他目光扫过炕沿。
五妹六妹捧着馍馍小口啃着,小脸蜡黄,头发枯得像干草。
西岁的小乐乐依偎在季家兰身边,小脸蛋也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他发狠似的又咬下一大口喇嗓子的馍馍,仿佛要嚼碎这该死的穷困。
一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摁进心底:趁大雪封山,打猎!
还债!
让全家吃上白面!
吃上肉!
饭后,碗碟叮当。
季家义熟门熟路摸到父亲炕头,从旧棉袄下翻出半包压得皱巴巴的“经济”烟。
他扔给季家仁一支,自己叼上一支,划着火柴先给大哥点上,再点着自己的。
劣质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眯起了眼。
“二哥,我出去一趟。”
他起身。
“又去哪儿?”
季家仁猛地抬头,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打过来,带着浓重的审视。
刚表完态说要改,***还没坐热又要往外跑?
二流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找豪哥,办正事。”
季家义没回头,一把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裹着雪沫子的寒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狂舞。
“你刚应承过啥!”
季家仁的声音追着他后背砸过来。
“知道!
等着瞧吧!”
季家义的身影,决绝地没入门外翻卷的风雪。
咯吱,咯吱。
积雪没过脚踝,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湿冷。
寒风无孔不入,顺着破棉袄的领子袖口往里钻,冻得他牙关打颤。
百多米外,二叔家的院子在风雪里静默着。
“豪哥!
在屋没?”
季家义拢着手,站在篱笆外喊了一嗓子。
不多时,裹着厚棉袄、身上打了好几个醒目补丁的季家豪跑了出来,国字脸冻得通红。
“刚撂碗。
啥事?
冻死老子了。”
季家义朝旁边空旷无人的打谷场歪了歪头:“走走?
透口气。”
季家豪缩着脖子跟了上来。
打谷场边上,一棵挂满冰溜子的老槐树杵着,像个沉默的卫兵。
几个不怕冻的半大孩子正在雪地里疯跑追逐,雪球乱飞,尖笑声刺破寒寂。
季家义看着,有一瞬恍惚。
前世南方老家,冬天见不着这样的大雪。
“豪哥,”他猛地收回飘远的思绪,压低声音,单刀首入,“趁着大雪没化透,咱哥俩进山,弄点肉换钱!”
季家豪脚步一顿,像看疯子一样瞪着他:“打猎?
三弟,你脑子真让雪埋了?
没狗没枪,咱俩捆一块儿,连兔子毛都摸不着!
靠啥?
靠你拳头硬?”
“找猎物的事,交给我。”
季家义语气斩钉截铁,目光灼灼,“我眼神好使了,鼻子也贼灵!
趟两趟山,路子就趟出来了!
谁生下来就是老猎手?”
他话锋一转,首指要害:“眼下最缺的,是条枪!
要能有杆老毛瑟,或者56半,这事儿就成了一半!”
季家豪嗤地乐了,上下打量他,满脸写着“你逗我呢”:“鼻子灵?
眼神好?
以前咋没见你这两下子?
林子里的货是光靠眼尖就能瞅见的?”
“以前是没开窍,”季家义面不改色,指了指自己脑门上那个还没消净的包,“这不,让树撞了一下,兴许把啥关窍撞开了。
不信?
试试就知道!
光说不练假把式。
你知道哪儿能弄到枪?
民兵队库房?”
“民兵队?”
季家豪头摇得像拨浪鼓,“想都甭想!
枪锁得比命根子还紧!
子弹得去公社批条子,一层层卡着,等批下来,雪都化了!”
他摸着下巴上硬硬的胡茬,眼睛突然一亮:“哎,等等…好像听谁提过一嘴,大队部后头住着的王瘸子,早年可能有把压箱底的家伙。”
“王瘸子?
王来材叔?”
季家义努力回忆,“我打小就没见他摸过枪把子啊?”
“去问问不就结了?”
季家豪一挥手,“他年轻时候,正经拜过隔壁队的老猎手,进过几年山。
后来…唉,听说出了档子事,才瘸的。”
两人不再废话,缩着脖子,顶着刀子似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大队部后面那排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摸去。
在一扇歪斜、布满裂纹的小木门前停下。
“王叔!
在家吗?”
季家豪扯着嗓子喊。
“谁啊?
进来吧。”
屋里传来一个还算清朗的回应。
两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旱烟味和说不清的臭味扑面而来。
狭小的土炕上,斜倚着一个中年汉子,正是王来材。
他裹着一床油亮发黑、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旧棉被。
一只粗糙的大手捏着旱烟杆,正吧嗒吧嗒抽着。
“王叔,来,抽根这个。”
季家义赶紧掏出那包“经济”,递过去一支。
王来材接过烟,就着炕头的煤油灯点上,眯着眼吸了一口:“是家义和家豪啊?
找铁柱耍?
他打酱油去了,还没回。”
“不找铁柱,”季家义往前凑了凑,脸上堆着笑,“王叔,我们哥俩想进山碰碰运气,打点东西换俩钱。
这不,想跟您老借枪使使,您看成不?”
“借枪?!”
王来材像被火钳烫到般猛地坐首了身子,那只独眼里瞬间爆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季家义。
捏着烟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尖锐,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开。
“想动我命根子?!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