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从沸腾的熔炉中猛地拽出,又狠狠塞进一具冰冷、僵硬、且异常熟悉的躯壳里。
巨大的剥离感带来的眩晕和灵魂与身体重新磨合的滞涩,让吴轩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趴在硬邦邦的木板床边干呕了好一阵,却只吐出些酸水。
他挣扎着坐起,大口喘息。
映入眼帘的是星月观小屋熟悉的、被烟熏黑的梁木和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棂。
窗外,群山深处夏末的虫鸣和竹海松涛的沙沙声,取代了百花谷那无处不在的灵禽清唳与飞瀑轰鸣。
空气里是陈旧木材、泥土、香烛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
属于凡尘的、贫瘠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沮丧的稀薄感,与百花谷那吞饮琼浆般的灵气体验天差地别。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双属于吴轩的、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劈柴留下旧伤痕的年轻男子的手。
握了握拳,一种久违的、属于自身的力量感传来,却显得如此沉重而迟钝。
体内空空荡荡,在百花谷凌霜体内残留的那一丝微弱灵力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凡胎肉体本身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
不是一个月粒米未进的虚弱消瘦,而是一种源于能量层面被彻底抽空后的空虚,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着什么。
然而,当他目光落在枕边那幅静静躺在青布包裹中的《悟空求道图》时,一种奇异的温润感隐隐从画卷传来,如同无形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抚慰着他灵魂深处的疲惫和躯体的亏空。
他并未消瘦得形销骨立,只是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饥渴,这显然得益于古画蕴含的某种温和灵力在持续滋养着他的肉身,维持着基本的生机。
这发现让他心头稍安!
墙角那只老旧的机械,幽幽地旋转着。
时针和分针指在了4:13。
拿过放在柜台边的手机打开一看,日期……正是他离开那晚的下一个满月之日巨大的时空错位感让他一阵恍惚。
“回来了…”轩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
巨大的紧迫感瞬间压倒了所有不适。
百花谷的经历,尤其是藏经阁里那些拼命记下的知识,如同滚烫的烙印刻在脑海,清晰无比。
他几乎是扑到那张掉漆严重的方桌前,拧亮那盏光线线昏暗的白炽台灯。
抽屉里取出山下小卖部买的最廉价笔记本和圆珠笔。
灯光下,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飞快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默写!
必须立刻将那些宝贵的知识固化下来!
《玄元吐纳导引术》。
每一个呼吸的节奏,意念引导的路径,灵气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中运行的细微感应,如同刻印般清晰。
他写得极其认真,不仅写原文,更用自己能理解的现代语言注释了所有关键节点和凌霜记忆中关于初次引气的种种感受、误区。
接着是《五行基础术法概要》的引气理论,《灵识初探》的内视法门……最后,是重头戏——关于灵植培育和低阶灵药的所有知识!
《灵壤辨识与蕴养术》、《低阶灵药生灵术》、《春风化雨诀》、《聚灵小阵布设》,甚至如何制作最简陋的草木灰灵肥!
他将脑海中关于如何在贫瘠中开辟生机的知识,事无巨细地倾注于笔端。
当他停下笔,窗外天色己然大亮,厚厚的笔记本写满了大半本,手腕酸痛,但胸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希望的火焰。
夏末秋初。
吴轩的生活进入了近乎苦行僧般的节奏。
每天清晨五点到七点和深夜十一点到一点,雷打不动,他都会来到星月观后,方寸崖那块探出的巨大青石平台上。
盘膝而坐,五心向天,面朝东方初升的朝阳或浩瀚的星空。
膝盖上摊开着那本写满了心血的笔记。
《玄元吐纳导引术》被他翻来覆去地研读,每一个字都咀嚼了无数遍。
他摒弃一切杂念,按照法门所述,尝试调整呼吸,深、长、细、匀,意念沉入丹田,想象着天地间那稀薄得几乎无法感知的气被吸入体内,沿着特定的经络缓缓运行。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百花谷那浓郁如实质的灵气在这里变成了稀薄的空气。
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干燥的沙漠里试图用吸管汲取深埋地底的水分,艰难无比。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自身血液的流动、脏腑的蠕动,以及山风拂过皮肤的凉意。
那传说中的气感,如同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但他没有气馁。
他的天赋,在此时展现出来。
并非一蹴而就的顿悟,而是一种可怕的专注力、坚韧的意志力以及对身体细微变化近乎本能的敏锐感知。
他能清晰地分辨每一次呼吸节奏细微调整带来的不同身体反应,能捕捉到意念集中时精神层面那一闪而逝的空明状态。
他不断尝试,不断调整,失败无数次,却总能从失败中总结出一点点新的体悟,记录在笔记的空白处。
他坚信,路就在脚下,只是需要时间和水滴石穿的功夫。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背着师父留下的旧竹篓,拿着小药锄,化身最勤恳的药农,深入星月观周围的密林竹海、悬崖峭壁。
他对照着笔记中默画的《常见低阶灵药图谱》,仔细辨识着每一种野生草药。
“黄精…形如姜,根茎肥厚,味甘,性平,补气养阴…图谱上说若有灵韵,根须会带淡金纹路…”他小心翼翼地挖出一株年份颇久的黄精,仔细端详其沾满泥土的根须,在阳光下反复查看,最终失望地摇摇头——只有泥土的褐色。
“七叶一枝花…解毒圣品…灵植图谱记载其叶片在月光下会吸收月华,叶脉隐现银线…”夜晚,他带着手电,蹲在潮湿的岩石后,屏息观察一株七叶一枝花。
叶片在灯光下翠绿,却并无丝毫银光流转。
收获还是有的。
他采集了大量普通的黄精、何首乌、天麻、板蓝根、金银花、蒲公英等药材。
只是,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药草。
这些,在百花谷连杂草都不如,但在现实世界,却是珍贵的山野良药。
回到观中,他支起师父留下的那口小砂锅,点燃柴火。
对照着师父传授的《本草纲目》和自己琢磨的、从百花谷灵药炮制方法中简化而来的土法,开始尝试熬制最基础的药膏、药丸。
没有灵力注入,没有丹火淬炼,他只能依靠凡火和药材本身的药性。
失败是家常便饭。
火候稍大,药汁焦糊。
火候不足,药性难以析出。
药材比例稍有差池,效果便大打折扣。
他熏得满脸烟灰,手上烫出几个水泡,熬出的药膏黑乎乎、药丸也大小不一,卖相极差。
但他并不灰心。
每一次失败,他都详细记录下药材配比、火候时间、成品状态,然后调整再试。
终于,他成功熬制出了止血效果尚可的主要成分是三七、白及的金疮膏,以及用野姜、紫苏、荆芥能缓解普通风寒的祛寒散。
虽然不含丝毫灵力,只是凡俗药散,但这亲手从无到有的创造过程,让他对药性、火候的掌控有了更深的理解,也积累了一份宝贵的实践经验。
每当夜深人静,研读功法疲惫至极时,他便会将古画展开少许,置于枕边。
那画卷仿佛拥有生命,散发出一股温润、宁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暖流,悄然滋养着他因强行引气、过度消耗心神而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精神。
这种滋养并非立竿见影的灵力灌注,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充电”,确保他不会油尽灯枯,维持着基本的生机和继续探索的力气。
而观后那块刻着“方寸”二字的巨大残碑,依旧沉默地矗立在云雾中,任凭风吹雨打,没有任何特殊反应,仿佛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遗迹。
这天,吴轩正在后山尝试开垦他那块选定的药圃试验田,用柴刀费力地清理着顽强的荆棘根系。
午后,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道观,准备今日的午食。
突然,道观里那部老旧的黑色座机,发出了尖锐刺耳的***!
这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突兀,惊飞了几只林鸟。
吴轩心头一跳。
这部电话,除了山下林家村的村部和小卖部,几乎没人知道号码。
他丢下柴刀,三步并作两步冲回观内,抓起那沉重的听筒。
“喂?
是轩娃子吗?
是星月观的轩娃子吗?”
电话那头传来虎子叔焦急到变调的声音,背景音一片嘈杂。
“是我,虎子叔!
怎么了?”
吴轩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快!
快下山!
水生…水生被烙铁头咬了!”
“在野猪沟采山货的时候!
腿都肿了!
人快不行了!”
“驻村医生去县里开会去了,我们抬下山来不及啊。”
你师父以前治过蛇毒,你有办法吗?
求你了轩娃子!”
虎子叔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恳求。
烙铁头!
吴轩脑中瞬间闪过师父留下的手札里对这种毒蛇的记载。
毒性猛烈,若不及时救治,数小时内便可致命。
野猪沟距离村子比道观更远,抬下山确实来不及!
“虎子叔,别慌!
你们现在在哪?
把人移到通风阴凉处,伤口上方用布条扎紧,别太紧也别太松,隔一刻钟松一下!
伤口别乱动,更别用嘴吸!
等我!”
吴轩语速飞快,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师父行医多年,处理蛇咬伤的经验他从小耳濡目染,此刻危急关头,那些知识清晰地浮现出来。
“在…在野猪沟东头那棵大松树下面!
你快来!
轩娃子,全靠你了!”
虎子叔的声音带着一丝希望。
“我马上到!”
吴轩重重挂断电话。
没有丝毫犹豫,他冲到自己的小屋,飞快地从床底拖出一个旧木箱。
里面是师父留下的应急药箱和一些他自己制作的药散药膏。
他抓起那罐自制的解毒散,以防万一又抓了几包金疮膏和祛寒散,塞进一个帆布包里。
想了想,他又冲到厨房,拿起一把锋利的柴刀别在腰间——野猪沟毒虫猛兽不少。
最后,他看了一眼枕边的古画,深吸一口气,冲出观门,沿着那条湿滑的青苔小石径,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冲去!
身形在茂密的竹海和密林中敏捷地穿梭,展现出常年山居练就的矫健身手。
一路疾奔,汗水浸透了粗布道袍。
一个多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野猪沟东头那棵标志性的大松树下。
树下围着一圈焦急的村民,虎子叔抱着儿子林水生,双眼通红。
水生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意识己经有些模糊,左小腿肿得发亮,皮肤呈现可怕的青黑色,两个清晰的毒牙孔还在慢慢渗出黑血。
“让开!
让轩娃子看看!”
老林头林有福看到吴轩,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驱散人群。
吴轩顾不上喘匀气,立刻蹲下查看伤口。
毒牙孔周围的组织己经开始坏死,毒素蔓延速度极快。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刀!
火!”
吴轩沉声道。
立刻有村民递来随身带的柴刀和打火机。
条件简陋,只能如此,他用打火机燎过柴刀刀刃消毒,又用随身携带的竹筒清水冲洗伤口,用布条缠住伤口周围。
然后,眼神一凝,手起刀落。
动作快、准、狠!
在毒牙孔周围划开一个十字形小口。
黑紫色的毒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用手用力挤压伤口周围,尽可能排出毒血。
同时吩咐旁边人。
“快,用清水不断冲洗伤口!”
村民立刻用竹筒水冲洗。
毒血排出一部分,水生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丁点,但肿胀和青黑并未明显消退。
吴轩迅速打开帆布包,取出那罐“解毒散”。
他将大量药粉首接撒在伤口上,又撬开水生紧闭的牙关,将剩下的药粉混入竹筒水中,强行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