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厨房后院弥漫着刺鼻的酸腐气。
十几口巨大的泔水桶露天堆在墙角,桶沿挂满黄白污垢,蝇虫嗡嗡乱飞。
隔夜的馊水、烂菜叶、油污混合发酵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狠狠撞进苏静初的鼻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牙关,才压下那股呕吐的欲望。
“喏,你的活儿!”
一个膀大腰圆的厨娘叉着腰,下巴朝泔水桶旁两个半人高的木桶努了努,语气充满幸灾乐祸。
“陈管事交代了,今日庄里所有夜香,都归你倒!
角门外三里地,野猪沟!
倒干净了再回来!
少一桶,仔细你的皮!”
夜香。
倒夜香。
白家最底层奴仆都不愿沾手的腌臜活计,成了陈管事口中轻飘飘的“惩罚”。
苏静初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又一次深深陷进掌心。
左肩的伤口在恶臭的***下,突突地跳着疼,提醒她此刻的处境。
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向那两个散发着更加浓烈恶臭的木桶。
桶壁滑腻腻的,粘着令人作呕的污物。
她弯腰,用没受伤的右臂,奋力拖起一个桶的提梁。
沉!
超出想象的沉!
木桶纹丝不动。
虚弱的身体和左肩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嗤!”
厨娘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嘲笑。
“没吃饭啊?
还是昨夜跟野汉子钻林子钻软了腿?”
刻薄的哄笑声从旁边几个帮厨的仆妇中响起。
苏静初深吸一口气——立刻被更浓的恶臭呛得咳嗽起来。
她不再尝试单手,将身体重心压低,右手死死抓住提梁,左臂不顾撕裂般的剧痛,也搭上去借力。
牙关紧咬,额头青筋迸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将沉重的木桶一寸寸拖离地面。
汗水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粗布衣衫,混合着伤口渗出的温热,黏腻地贴在背上。
她拖着沉重的木桶,像拖着一座移动的污秽小山,一步一挪,朝着角门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黏滑湿泞的地面,左肩的骨头仿佛在摩擦,发出无声的哀鸣。
身后,是厨娘们毫不收敛的讥笑和指指点点。
角门吱呀打开,更广阔但也更荒凉的景象扑面而来。
雨后泥泞的小径蜿蜒向远处荒芜的山沟。
苏静初拖着木桶,踏出白府那象征性的庇护(或者说囚笼),走入湿冷的晨风里。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陷入泥泞的脚印。
三里地。
对于此刻的她,如同炼狱般的跋涉。
沉重的木桶不断撞击着她的小腿,桶里污物晃荡,溅出恶臭的汁液,沾湿了她的裤脚和草鞋。
体力飞速流逝,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眼前景物开始摇晃,重影。
左肩的疼痛早己麻木,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啃噬骨髓的钝痛。
她只能依靠着右臂机械地拖拽,依靠着脑海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复仇之火,支撑着这具随时可能散架的身体。
不能倒。
倒了,就真的成了这泥泞里的一滩烂泥,无声无息。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一个弥漫着浓烈腐臭气味的深沟出现在眼前——野猪沟。
她几乎是凭着最后的本能,将沉重的木桶拖到沟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其倾倒。
污秽之物轰然泻入沟底,激起一片更加浓郁的恶臭和嗡鸣的蝇群。
她扶着沟边一棵歪脖子树,剧烈地喘息,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细若蚊蚋、带着颤抖的声音:“苏…苏姑娘…”苏静初猛地回头,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带着亡命徒般的警惕。
几步外,站着昨夜在杂役院哭求陈管事的那个丫鬟——宿月。
她比苏静初还要瘦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衫,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显然长期营养不良。
此刻,她双手紧紧绞着衣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是你?”
苏静初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审视。
她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她的困境。
宿月被她冰冷的眼神看得瑟缩了一下。
但还是鼓起勇气,往前蹭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哭腔:“苏姑娘…我…我看到了…昨夜…你回来时…衣服上的血…”苏静初瞳孔骤然一缩!
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没有武器。
只有袖中那块冰冷的木牌。
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头。
被看到了?
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竟成了她身份最大的威胁!
宿月显然被她瞬间散发的冰冷气息吓坏了。
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不顾肮脏,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姑娘别杀我!
我…我不是要告发您!
我…我娘!
我娘快死了!
求您救命!
求您了!”
她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泥水和泪水,眼神里是纯粹的、走投无路的哀求。
“我…我知道您不是一般人!
您能救我娘!
只要…只要您肯救我娘…我宿月这条命…就是您的!
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真的!”
她用力强调着最后一句,眼神惶恐又急切。
苏静初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审视着跪在泥泞中的宿月。
她在判断:这是陷阱?
还是…一个绝望者病急乱投医的赌博?
宿月卑微地匍匐着,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蜡黄的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泥浆,狼狈不堪。
那份孤注一掷的绝望,不似作伪。
“你娘…什么病?”
苏静初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杀意稍敛。
她需要一个评估。
“咳…咳咳…”宿月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回答。
“喘…喘不上气…脸憋得发紫…夜里咳得厉害…还…还发热…村里的赤脚郎中说…是…是肺痨…要…要人参续命…”她说到“人参”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中满是绝望。
那绝不是她们这种奴仆能奢望的东西。
肺痨?
苏静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这病在缺医少药的底层,几乎等于判了***。
但…或许不是?
她想起幼时在将军府,曾听府中供奉的老军医提过,一些严重的风寒或肺疾,若拖久了,也会出现类似症状,未必就是真正的“痨病”。
“我…我偷听到陈管事和账房先生说话…”宿月见苏静初沉默,以为她不信,急急地补充,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刻骨的恨意。
“他们…他们克扣我们这些下人的工钱!
做假账!
我…我知道他们把账本藏在哪儿!
真的!
只要您能救我娘…我…我就告诉您!
帮您拿到账本!”
她抬起泪眼,死死盯着苏静初,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求您…信我一次!
我宿月对天发誓!
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账本!
克扣工钱,做假账!
宿月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静初脑中混沌的迷雾!
昨夜苏静初临死前嘶喊的“忠臣”,光禄寺的黑鸦卫…沈家的冤案…还有这白家看似光鲜下的污浊…冥冥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将这一切串联起来!
商贾巨富,盐铁专卖权争夺…账目,是他们的命门。
也可能是…撕开某些黑暗的利刃!
苏静初看着泥泞中卑微乞求的宿月,眼神深处冰封的寒潭,终于裂开一丝缝隙。
不是怜悯,而是权衡。
一个掌握着内宅隐秘账目线索、且身负血仇(被克扣工钱致母亲病危)的盟友,远比一个死人有用。
尤其,是在她自身难保、孤立无援的时候。
“起来。”
苏静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杀意。
“带我去看你娘。”
她没有承诺一定能救,但这是第一步。
宿月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混杂着狂喜和更深的泪水。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泥地里爬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谢…谢谢姑娘!
谢谢姑娘!
这边…这边走!”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忙在前面引路,脚步踉跄却充满希望。
宿月的“家”,在庄园最外围靠近牲口棚的一排低矮窝棚里。
比杂役院的泥坯房更加破败不堪。
推开吱呀作响、满是裂缝的木门,一股浓烈的草药味、霉味和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蜷缩在铺着破草席的土炕上,盖着一床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薄被。
她双目紧闭,脸颊凹陷得吓人,呼吸急促而费力,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绀紫色。
炕边一个缺了口的破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草药残渣。
情况比苏静初预想的还要糟糕。
她走到炕边,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仔细查看。
翻开老妇人的眼皮(瞳孔反应尚可),又俯身贴近她的口鼻感受气息(灼热、带着浓重的痰鸣音)。
最后,不顾宿月惊恐的目光,轻轻掀开薄被一角,手指按在老妇人枯瘦的手腕上。
脉搏快而细弱,浮滑不稳。
再探其额头,滚烫!
风寒入里,郁而化热,痰热壅肺!
并非不治的“肺痨”,而是拖延太久、己至危重的肺疾!
若不及时救治,确实撑不了几日了。
“姑娘…我娘她…”宿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恐惧。
苏静初收回手,眉头紧锁。
情况危急,但并非毫无希望。
需要清肺热,化痰浊,再固本培元。
可眼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身无分文,在这深宅之中,连最普通的药材都是奢望!
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徒有西壁的破窝棚,最终落在炕头一个蒙尘的旧陶罐上。
她走过去,拿起陶罐,里面空空如也。
“药…药渣…只有这些了…”宿月指着炕边破碗里的残渣,声音哽咽。
“前些天…用最后几个铜板…抓的…没…没用了…”苏静初没说话,她走到墙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潮湿的泥地、墙根的缝隙。
忽然,她蹲下身,在靠近门框的阴影处,几株极其不起眼的、叶片细长、边缘带着小锯齿的野草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伸手,小心地拔起一株,凑近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带着辛凉气息的味道。
是鱼腥草!
野外常见的杂草,却有清热解毒、消痈排脓之效!
虽药力远不及正经药材,但在此刻,聊胜于无!
她又快速扫视,在另一个潮湿的角落,发现了几株叶片肥厚、开着细小黄花的植物——蒲公英!
同样清热解毒!
苏静初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她迅速动手,将发现的鱼腥草和蒲公英连根拔起,也不顾泥土,快步走到门外,就着昨晚积下的雨水坑,草草洗去根茎上的污泥。
“宿月,生火!
烧一锅干净的水!
要快!”
她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宿月愣了一下,随即像得到圣旨,立刻扑向角落里一个简陋的土灶,手忙脚乱地生火添柴。
苏静初将洗净的草药在破碗里用力捣烂,挤出浑浊的绿色汁液。
待宿月烧开一小锅水,她将捣烂的草渣连同汁液一起倒入沸水中,又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一角,投入沸水煮了片刻消毒。
简陋的“药汤”在破锅里翻滚,散发出混合着青草气息的苦涩味道。
苏静初用树枝捞出煮过的布条拧干,待温度稍降,将其折叠成小块,浸满滚烫的绿色药汁。
然后,她示意宿月扶起她娘。
“按住她,会有点烫。”
苏静初声音冷静。
宿月紧张地点头,用力扶住她娘无意识挣扎的身体。
苏静初眼神专注,动作却异常沉稳。
她将浸满滚烫药汁的布块,精准地敷在老妇人剧烈起伏的胸口膻中穴处!
滚烫的***让昏迷的老妇人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
“娘!”
宿月心疼得眼泪首流,却死死按着不敢松手。
苏静初不为所动,又迅速将另一块热布敷在其后背的肺俞穴上!
然后,她拿起破碗,舀起稍凉一些的剩余药汁,捏开老妇人的嘴,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灌了进去。
药汁辛辣苦涩,昏迷中的老妇人本能地抗拒,剧烈咳嗽起来,喷出不少药液。
苏静初不为所动,继续灌喂,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
灌完药,她让宿月重新扶老人躺好。
她则坐在炕边,手指再次搭上老妇人的手腕,凝神感受着脉搏的变化,目光紧紧盯着老人起伏的胸口和唇色。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窝棚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老妇人艰难的喘息声。
宿月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她娘的脸。
一刻钟…两刻钟…突然,老妇人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咕噜声,身体猛地一弓!
“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浓稠、带着血丝的黄痰!
宿月吓得魂飞魄散:“娘!”
苏静初却眼神一凝,低喝:“别动!”
吐完这口浓痰,老妇人急促拉风箱般的喘息声,竟然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丝!
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窒息的绀紫色,似乎也褪去了一点点!
宿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她娘微微起伏的胸口。
又看看苏静初那张依旧苍白冰冷、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的脸,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的神经,她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对着苏静初砰砰磕头,泣不成声:“谢…谢谢姑娘救命之恩!
谢谢姑娘!
宿月…宿月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了!”
苏静初收回手,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左肩的剧痛再次变得清晰。
她没看磕头的宿月,目光落在老妇人吐出的那口浓痰上,又移向门外泥泞中那些不起眼的野草。
一线生机,藏于泥泞草芥。
她缓缓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账本。
现在,告诉我。”
宿月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闪过一丝决绝和刻骨的恨意:“在…在陈管事屋里!
床底下…有个暗格!
我…我亲眼看他藏过!
不止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