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睫毛颤了颤，像被惊扰了清梦的蝴蝶翅膀。
他极其不情愿地掀开眼皮，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又眯了起来，只留一道缝隙，懒洋洋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凉亭入口处，光线被两道身影挡住。
逆光下，轮廓有些模糊，但那扑面而来的、与老旧小区格格不入的精致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异常清晰。
女人，林薇薇。
他名义上、或者说曾经名义上的未婚妻。
一身剪裁利落的香奈儿新款连衣裙，勾勒出玲珑曲线，手腕上卡地亚的蓝气球腕表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妆容精致，每一根睫毛都仿佛精心计算过角度，只是此刻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却罩着一层寒霜，眼神里的鄙夷和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刺穿陈墨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
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阿玛尼的休闲西装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的爱马仕丝巾，腕上一块百达翡丽的鹦鹉螺在低调地彰显身价。
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一丝看戏般、带着居高临下优越感的微笑。
赵凯，陈墨听说过，云城新贵赵家的公子哥儿。
这两人，像两件精心包装、光鲜亮丽的奢侈品，突兀地杵在陈墨这摊“烂泥”和他的“道场”入口，瞬间吸引了整个小区的目光。
广场舞的音乐不知何时停了，王大妈和她的姐妹们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红绸扇子都忘了摇。
遛狗的老头停下了脚步，抱着孩子的妈妈也忘了哄哭闹的娃，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小小的凉亭，聚焦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蝉鸣在不知死活地聒噪。
林薇薇踩着那双恨天高的Jimmy Choo，蹬蹬蹬地走进凉亭，每一步都像踩在陈墨的脸上。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瘫在藤椅里的陈墨，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散发着霉味的垃圾。
她猛地扬起手，一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物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重重砸在陈墨面前的石桌上。
是一只款式简单的白金戒指。
戒指在粗糙的石桌面上弹跳了一下，滚到陈墨手边，停了下来，冰冷的金属边缘触碰到他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指尖。
“拿着你的破铜烂铁！”
林薇薇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刀片，“陈墨，我今天来，就是正式告诉你，我们完了！
婚约作废！”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凉亭里回荡，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竖着耳朵的围观者耳中。
“看看你这副样子！”
林薇薇嫌恶地环视了一圈这简陋的凉亭，目光扫过陈墨那身行头，最终定格在他那张写满倦怠的脸上，“烂泥！
废物！
烂泥扶不上墙的垃圾！
我林薇薇真是瞎了眼，当初才会跟你这种人订婚！”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精心描绘的眉眼因为愤怒而扭曲：“跟你在一起？
呵，简首是天大的笑话！
看看你待的这地方，闻闻你这身味儿！
跟你这种废物在一起，我宁愿去死！”
站在凉亭口的赵凯适时地轻笑一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踱步进来，姿态优雅地站到林薇薇身边，一只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像是在宣示***。
他微微俯身，目光扫过石桌上那只孤零零的戒指，又落到陈墨脸上，语气轻飘飘的，却字字诛心：“薇薇，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他拍了拍林薇薇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转向陈墨，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加深，“这只戒指，薇薇现在随手一个包的钱，都够你这种……呃，奋斗十年了吧？”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一个更“合适”的词来形容陈墨，“哦，不对，可能二十年？
毕竟，看你这样子，大概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
凉亭外，响起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王大妈更是激动地拍了一下大腿，跟旁边的大妈交换着“果然如此”、“我就知道”的眼神。
“啧啧，当众退婚啊……真够丢人的……”“活该！
谁让他一天到晚瘫着，跟个死人似的！”
“那女的找的新男人看着就气派，啧啧，赵家的公子吧？”
“姓陈的这小子，这回脸可丢到姥姥家了……”议论声不大，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
那些目光，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陈墨的目光，终于从那只冰冷的戒指上挪开。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对光彩照人、如同站在聚光灯下的璧人。
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慵懒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仿佛刚才那些恶毒的言语和周围刺人的目光，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他甚至……极其轻微地勾了勾嘴角。
不是苦笑，也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看开了的、带着点自嘲的惫懒。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陈墨慢吞吞地伸出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生锈般的叹息。
他的手指越过那只冰冷的戒指，没有去碰它，而是落在了石桌边缘——那里放着王大妈她们刚才跳舞时喝剩的半瓶矿泉水。
他拿起瓶子，拧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吞咽声。
然后，他才放下水瓶，目光重新落回林薇薇那张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的脸上。
“哦。”
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落针可闻的凉亭，“挺好。”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终于伸手，用两根手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了石桌上那枚被嫌弃的戒指。
他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眯着眼，像鉴定一件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仔细地看了看。
阳光透过戒圈，在他脸上投下一道细小的光斑。
“省得我……”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拖得老长，带着一种奇特的、懒洋洋的调侃，“还得攒钱，去买个不锈钢的。”
“噗——”“咳咳咳……”凉亭外，好几个看热闹的年轻人没绷住，首接笑喷了。
连王大妈都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话太绝了！
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混不吝，又精准地刺中了林薇薇那高高在上的虚荣心。
林薇薇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打理的头发都似乎要竖起来！
她精心策划的羞辱，她酝酿了许久的怒火，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让对方难堪，反而被对方用一句轻飘飘、贱兮兮的自嘲给化解了，还引得旁人发笑！
“你……你***！”
林薇薇指着陈墨的鼻子，指尖都在哆嗦，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甚至有些破音，“烂泥！
你永远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瞎了眼！”
极致的羞愤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猛地一步上前，不再满足于言语的羞辱，她要彻底摧毁眼前这个让她感到无比难堪和恶心的男人！
她一把抓起石桌上那只被陈墨刚刚“鉴定”过的白金戒指，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凉亭外那片茂盛的、长满杂草和灌木的花坛狠狠掷去！
戒指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银色弧线，瞬间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
“滚！
拿着你的垃圾滚得远远的！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林薇薇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掷出戒指的瞬间，林薇薇积压的所有愤怒、鄙夷、耻辱感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她看着戒指消失在草丛里，看着陈墨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一种扭曲的快意混合着巨大的空虚攫住了她。
她不再看陈墨一眼，像丢掉了什么巨大的累赘，猛地转身，紧紧抓住赵凯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命令：“凯哥！
我们走！
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待在这个恶心的地方！
看见这个废物我就想吐！”
赵凯脸上那点看戏的悠闲也消失了，他冷冷地扫了陈墨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
他反手搂住林薇薇，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以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拥着她，转身大步离开凉亭。
高跟鞋和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响亮，如同战鼓擂响，宣告着这场单方面羞辱的结束。
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目送着这对光彩照人的男女离去，眼神复杂。
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比刚才更加肆无忌惮。
“完了完了，这下真成笑柄了……”“戒指都扔了，一点脸面都不给留啊！”
“这姓陈的也是，怂到家了，被骂成这样屁都不敢放一个……”“换你你敢？
那可是赵家的人……”凉亭里，只剩下陈墨一个人。
他依旧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姿势甚至都没怎么变。
阳光透过顶棚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围那些议论声、同情的目光、幸灾乐祸的低语，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花坛那片戒指消失的、生机勃勃的绿色。
杂草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惫懒的自嘲，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彻底的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屈辱都感觉不到。
只有一片空旷的死寂。
就像三年前被流放到这个城市时一样。
世界依旧喧嚣，而他，被隔绝在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摊开的、空无一物的手掌上。
指腹的薄茧清晰可见，掌心纹路交错，如同他此刻混乱又空洞的思绪。
“烂泥么……”他低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被亭外的蝉鸣淹没。
就在这时——叮！
一个冰冷、突兀、毫无感情波动，却又清晰得如同首接在脑髓深处敲响的金属合成音，骤然撕裂了陈墨意识里那片死寂的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