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有些爱,会从亲密的人口中不断地表达出来;有些不爱,要被旁人反复地提醒。
自打记事起,许辰己经被村里的大人们无数次地抛出同样的问题:“你妈妈给你打过电话吗?
想没想你妈妈呀?
你妈抛弃你了,你知道吗?”
问出这些问题的人,内心或许藏着几分同情,但说出来,传到许辰耳朵里,总会听出一丝不怀好意的调侃。
每当这个时候,许辰会又窘迫又气愤,原本玩耍的兴致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他不愿回答他们,有关妈妈的话题成为大人们饭后的谈资,所以越长大他越不愿出门。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妈妈的电话从未响起过。
妈妈一年只回来一次,是在临近新年的时候,她回来时,会带着新的衣服、鞋子,还有满满一大包零食外面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
她也会牵着许辰的手,去理发店剪掉他杂乱的头发。
一年只见一次,一次只有一天。
每次天还没亮,许辰还在睡梦中,她就又离开了。
对于许辰而言,这一天,是漫长又无趣的冬天里,最殷切的期待。
攒了一年的话,那些大人们反复追问的问题,比如妈妈真的有新家了吗?
他想了好多,要等到下次见面时亲口问她,可是见到妈妈的那一刻,就什么也不想问了。
后来长大些,他也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妈妈每次回来总是对他笑着,温柔地唤他辰辰,许辰便会安静地待在妈妈身边,不言不语,格外珍惜这短短一天的时光。
因为,他知道第二天睁眼,妈妈就不会躺在自己身边了,到时候他又会蒙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好久。
今年冬天格外得冷,人们很少出门,即便外出,也是裹着厚厚的帽子和围巾,低头着头,脚步匆匆。
整个村庄门窗紧闭,像是一张缄默的嘴,没有一丝生气,一片死寂之中,只有家家户户烟囱里准时升起的白烟格外醒目,证明这村庄顽强地活着。
不知不觉,许辰己经八岁了,八岁的许辰站在那,即使外面有层厚厚的棉袄,也能从他微微凹陷的脸颊,清晰的颧骨轮廓中想象出他清瘦的身形。
可他的脸庞小而精致,皮肤白皙似雪,透着淡淡的、脆弱的红润,又勾勒出一个蓬勃的生命力。
这时候的许辰己经懂事,学会照顾爸爸,也不像往年一样吵着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了。
他一整天都安安静静的,除了帮爸爸干活,就是写自己的作业。
这个冬天,许辰爸爸的身体垮了,他经常成宿成宿地咳嗽,吃了很多中药却没有好转,最终也放弃了,爸爸总是努力地控制自己,尽量在许辰面前表现得很有精力,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快撑不住了。
爸爸无奈又痛恨地用一双大手搓着脸和泛红的眼睛,发出粗重的叹息。
许辰睡着时,爸爸轻轻地抚摸他的脸,触碰到脸颊的瞬间,爸爸的心猛地揪紧。
许辰的脸瘦得厉害,几乎没多少肉,颧骨微微凸起,手指摩挲过,能清晰感受到脸部骨骼的轮廓,他自责却又无可奈何,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这天吃过晚饭,爸爸告诉许辰:辰儿,你妈妈明天回来,要带你去城里好好玩一趟。”
许辰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兴奋地大叫:“真的嘛!”
可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爸爸?
你能一起去吗?”
“爸不去,我得在家陪妞妞 。”
爸爸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许辰的脑袋。
妞妞是家里的小狗,也是许辰唯一的朋友。
许辰嘟着嘴,说“那好吧,那我很快就回来陪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想我。”
心里酸酸的。
爸爸交给许辰一个自己的一寸照片,塞进了他的书包。
嘱咐他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晚上躺在被窝里,许辰睁着大大的眼睛,丝毫没有睡意,在他看过的电视画面里,城里到处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大楼,还有充满欢声笑语的游乐场…光是想想,就能让他兴奋得难以自己 。
第二天清晨,许辰一睁眼,却瞧见窗外己然白茫茫的一片,看着飘落的大片雪花,他的心也顿时茫然了,这么大的雪,妈妈还会来吗?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思绪也随之飘远。
忽然,一个裹着白色棉袄的熟悉身影,踏入他家的院子。
定睛细看,竟然是妈妈!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像只撒欢的小鹿,迫不及待地冲出去,兴奋地呼喊着:“妈妈,我以为你不来了。”
女人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紧接着,她牵起许辰的手,步伐匆匆地将他带进屋内,迅速从一旁的袋子里翻出崭新的棉袄,麻利地帮许辰换上。
很仓促地带他上了停在门口的车。
车子缓缓启动,雪还没有停,好像越下越大,许辰紧贴着车窗,看见爸爸站在雪里,目光牢牢地锁住车子,很久没有离开。
爸爸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只剩漫天的白雪淹没了身后的村庄…许辰再也控制不住,面向车窗的脸,早己泪流满面。
他心想:爸爸会不会变成雪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抽抽噎噎地用袖口擦干眼泪,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转过头看向妈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与期待,问道:“妈妈,你要带我去游乐场吗?”
妈妈听到他的话,微微愣了一下,目光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看轻轻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嗯。”
他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没回答,眼角泛红。
过了一会儿,妈妈嘱咐道:“辰辰,到城里后,咱得先去叔叔家。
他家有个弟弟,你到那儿千万要听话,别调皮,知道吗?”
许辰乖巧地点点头,可心里却“咯噔”一下,弟弟?
是妈妈的新孩子吗?
他莫名地失落起来。
原本满心期待去城里看高楼、玩游乐场,此刻却只剩一阵酸涩。
他不知道的是,这一路向前,他再也没能搭上返程的列车。
随着窗外的景物从白茫茫的田地变成山,他眼皮愈发沉重,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夜幕己经降临,映入眼帘的被星星点点的路灯笼罩的街道和车流。
他似乎还没完全清醒,灯光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看得他有些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