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的鎏金兽首香炉正吐着袅袅青烟,苏合香与龙脑的混合气息甜腻得令人发慌。
沈知意扶着雕花梨木门槛站定,目光穿过缭绕的香雾,首首落在继母王氏身侧的青衫男子身上。
那人正低头拨弄着腰间的玉带銙,乌发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松松束着,侧脸的线条在窗棂透进的日光里显得格外清俊——分明是三年前在栖霞山桃花涧边,为她捡起过掉落画稿的裴文轩。
"意儿来得正好。
"王氏松开攀着裴文轩衣袖的手,脸上堆起虚伪的笑纹,金镶玉的护甲在袖间晃出细碎的光,"这位裴公子是...""女儿见过母亲。
"沈知意敛去眸中翻涌的惊涛,提着月白色的裙摆缓缓下拜。
膝头触及冰凉的青砖时,王氏那尖细的心声突然清晰地撞进耳中:小***今日这般乖顺?
看来今早让春桃掺在胭脂里的铅粉见效了,瞧这脸色白得像纸,怕是撑不了多久。
不过等初月入府,你这嫡女也该让位了,到时候裴郎...后面的话被沈知意咬碎在齿间。
她垂着眼帘起身,指尖掐进掌心的力道几乎要沁出血来。
三年前桃花涧的偶遇,原来从不是巧合。
她抬眼望向王氏身旁的裴文轩,对方恰在此时抬眸,西目相对的瞬间,那双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是职业化的温和笑意:"在下裴文轩,见过沈小姐。
"他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若换作往日,沈知意或许会赞叹一句好嗓音,可此刻她只觉得一阵反胃。
总算等到这蠢货上钩了,只要林初月顺利进门,王家和林家的银子就能打通吏部的路子...王氏的心声还在继续,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
沈知意忽然轻笑出声,目光越过王氏,望向东侧那架缂丝凤凰牡丹屏风。
屏风边缘露出一抹烟霞色的软缎裙角,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是林初月惯用的样式。
她故意提高了声调:"听闻表妹近日染了风寒,可好些了?
这几日天凉,母亲该让厨房多炖些冰糖雪梨才是。
"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林初月扶着丫鬟的手,做出弱柳扶风的姿态走出来,脸色苍白得恰到好处:"有劳表姐挂念,只是些微不适,不碍事的。
"她说着,抬手想掩唇咳嗽,广袖却在半空僵住。
沈知意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心中冷笑更甚。
装得真像,可惜你袖中藏着的催情香露要漏了。
她故意将心声放得清晰,果然见林初月指尖一颤,慌忙按住右侧袖袋。
那只小巧的琉璃瓶正渗出深紫色的液体,在烟霞色的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散发出一股混杂着麝香与合欢花的奇异甜香。
"初月这是怎么了?
"王氏终于察觉到不对,皱眉看向那片污渍,"袖子怎么湿了?
""许是...许是方才不小心碰倒了药碗。
"林初月仓促辩解,眼神躲闪地瞥向裴文轩。
后者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袖中的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
这蠢货坏我大事!
催情香若在此处发作,岂不坏了与王氏的计划?
沈知意抱臂看着这场闹剧,指甲在袖中掐出深深的月牙。
她知道林初月打的什么主意——借着探病的由头躲在屏风后,等裴文轩与王氏谈妥,便用催情香制造"偶遇",顺势攀上高枝。
只可惜这香露瓶口的软木塞早被她昨夜偷偷换过,此刻正是该漏的时候。
就在林初月手忙脚乱整理衣袖时,花厅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管家刘忠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官靴上还沾着泥点,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夫人!
夫...夫人不好了!
"王氏被他惊得跳了起来:"慌什么!
成何体统!
""御史台...御史台的人来了!
"刘忠扶着门框喘粗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就在前院,说...说要查老爷经手的漕粮案,还带了刑部的文书!
""轰"的一声,王氏只觉得脑子炸开了锅。
漕粮案?
那个三年前就该压下去的烂摊子怎么会被翻出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裴文轩,只见对方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错愕。
不可能!
我明明买通了御史台的张大人,怎么会...难道是沈修远那老东西留了后手?
沈知意站在原地,看着王氏煞白的脸和林初月惊惶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快意。
父亲沈修远作为漕运总督,三年前确实因漕粮短缺被参过一本,后来虽靠人脉压下,但其中猫腻她多少知道些。
看来今日这场"花厅相会",怕是不能善了了。
"母亲?
"她故作担忧地往前一步,"御史台怎么会突然查起旧事?
父亲他...他现在何处?
""你父亲...他一早就去了衙门!
"王氏语无伦次地抓着沈知意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快!
快让人去衙门报信!
还有...还有库房里那些账本..."她的话没说完,前院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
几个穿着绯色官服的御史台官员在仆役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腰悬金鱼袋,正是御史中丞李默。
"王氏夫人,在下御史中丞李默。
"李默公事公办地拱了拱手,目光扫过花厅里神色各异的几人,最终落在沈知意身上时,微微顿了顿,"奉圣上旨意,彻查三年前漕粮亏空一案,现需搜查沈府,并请沈大人即刻前往御史台问话。
""李大人,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王氏强作镇定地上前,"我家老爷为官清廉,怎会...""是否有误会,查过便知。
"李默打断她,示意身后的衙役,"开始搜查!
重点看管账房和库房!
"衙役们轰然应诺,立刻分散开来。
林初月吓得躲到王氏身后,袖中的催情香露早己被忘到九霄云外。
裴文轩则试图悄悄退到人群后,却被李默一眼瞥见:"那位公子留步,你是何人?
为何在此处?
"裴文轩额头渗出冷汗,勉强笑道:"在下裴文轩,是...是来拜访沈夫人的。
""拜访?
"李默挑眉,目光锐利如刀,"沈大人涉案,家中正遭查办,你此时前来,倒是不巧。
"他顿了顿,转向身旁的书吏,"记下此人姓名,稍后一并带回御史台问话。
"裴文轩脸色瞬间惨白,张口欲辩,却被衙役上前按住了肩膀。
王氏看着眼前的变故,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看向沈知意,只见那丫头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带着一丝近乎诡异的平静。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她搞的鬼?
铅粉...催情香露...还有漕粮案...王氏的心声充满了惊疑和恐惧,像无数根针在扎着沈知意的耳膜。
沈知意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勾起唇角。
阳光透过花厅的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眼神却冷得像冰。
她知道,从御史台的人踏入沈府的那一刻起,某些东西就己经彻底改变了。
那些隐藏在暗香与笑语背后的阴谋,那些关于嫡庶、关于情爱、关于权势的算计,都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花厅惊变"中,被撕扯得粉碎。
后院传来衙役们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仆妇们的惊呼和哭嚎。
沈知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空气中残留的、混杂着苏合香与恐慌气息的空气。
父亲的漕粮案,继母的阴谋,表妹的算计,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裴文轩...这盘棋,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但无论如何,游戏己经开始了。
她睁开眼,看向乱作一团的花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她不会再任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