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空气里浮动着槐花与湿土的腥甜。
林羽攥着胡姬给的半块胡麻饼，站在集贤书院朱漆大门前。
门楣上 “集贤殿书院” 五个贴金大字被雨水洗得发亮，两侧廊柱上悬挂的木牌写着 “经史子集” 西类藏书指引，每块木牌都用不同书体书写篆书的 “经” 古朴苍劲，隶书的 “史” 蚕头燕尾，行书的 “子” 流畅飞动，楷书的 “集” 端庄严谨。
跨过高高的门槛，院内豁然开朗。
中轴线上是三进院落，抄手游廊连接着各间书斋，廊下晾晒着刚抄好的经卷，白纸黑字在湿漉漉的空气中舒展。
林羽循着争论声穿过第二进院落，只见正北讲堂前的月台聚集了二十余人，中央石案旁立着位穿绯色官袍的老者，正是首学士康子元。
“…… 故吾说《古文尚书》乃刘歆伪作，非孔壁原书！”
康子元声音洪亮，手中竹制如意指向石案上展开的帛书，“观此‘胤征’篇，言‘玉石俱焚’，此等辞藻岂合夏代文风？
分明是王莽篡汉时所增！”
他身边的太学生们纷纷点头，有人举起简策高声附和：“康公所言极是！
《汉书・儒林传》明载孔安国献书之事可疑！”
林羽冒雨站在月台下，雨水顺着冲锋衣帽檐滴落，在青砖上砸出朵朵水花。
他认出石案上的帛书是《尚书・周书》部分，朱丝栏内的隶书写得规规矩矩，却在 “胤征” 篇题下注有 “古文” 二字。
当康子元说到 “刘歆伪造” 时，他下意识向前跨出半步，湿滑的砖面让他险些摔倒。
“康学士此言差矣！”
林羽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早有定论，辨伪当从文字、史事、典章三端入手，安可仅凭辞藻定真伪？”
康子元循声望去，见是个穿奇装异服的年轻人，眉头立刻拧成疙瘩：“何处狂生？
也敢妄议汉儒旧说！”
他身边的太学生们更是哗然，有人指着林羽的冲锋衣笑道：“看这装束，莫不是百济来的遣唐使？
怎知我华夏典籍奥秘！”
林羽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雨水，径首走上月台，从袖中（幸好内袋防水）掏出张折叠的纸那是他穿越前打印的《尚书》版本比对表。
“学士请看，” 他将纸铺在石案一角，避开帛书的水渍，“此为东晋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与西汉伏生今文的异文表。
如‘允执厥中’一句，今文作‘允执其中’，此非文字演变之证乎？”
康子元的目光落在纸上，见上面用红蓝两色标注着不同版本的差异，旁边还附有小篆与隶书的字体演变图示，顿时脸色微变。
林羽乘势而上，指向帛书 “泰誓” 篇：“又如此篇‘天视自我民视’，学士以为文风近战国，然《孟子》早己引用，岂可为刘歆伪造之证？
且汲冢竹书出土于咸宁五年，其中《周书》与梅氏本多有相合，此非地下之新材料乎？”
他口中的 “汲冢竹书”“地下新材料” 让众人大惑不解，康子元却猛地后退半步，手中的竹如意 “当啷” 一声掉在石案上，惊飞了檐角避雨的麻雀。
“你…… 你如何得知汲冢之事？”
他声音发颤，“那批竹简藏于秘府，外间只知《穆天子传》，你怎知《周书》亦在其中？”
林羽心中一凛，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汲冢竹书的完整内容要到宋代才会被系统整理。
他定了定神，指着帛书上 “武成” 篇的月相记载：“此篇‘惟一月壬辰，旁死魄’，王国维先生（清）曾用‘二重证据法’证其合于殷周历法，学士若以辞藻辨伪，岂不是舍本逐末？”
“二重证据法？”
康子元喃喃重复，突然指着林羽的比对表，“你这纸上的‘王国维’是何人？
为何用朱笔写在清字旁边？”
雨势突然变大，一滴雨水恰好落在 “清” 字上，将墨迹晕染开来，宛如一滴鲜血。
林羽急忙想收起纸张，却被眼疾手快的太学生按住。
那人指着纸上 “1917 年《殷周制度论》” 的字样惊呼：“看！
还有‘1917’，莫不是妖术！”
众人见状纷纷后退，康子元更是脸色煞白，袍袖拂过石案上的茶盏，青瓷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茶水混着雨水在月台上蜿蜒。
就在这时，西侧厢房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走出位白须老者。
他手持一卷书，见状笑道：“康公何必动怒？
这位小友所言虽闻所未闻，然考据之法颇有新意。”
老者将手中书递给林羽，“老夫是书院博士尹知章，这是新抄的《尚书正义》，小友可愿与我共校‘禹贡’篇？”
林羽接过书卷，指尖触到湿润的纸页，突然听见衣袋里传来微弱的震动是那部早己黑屏的手机在响。
他低头瞥见屏幕上闪过一道蓝光，如同当初打开青铜匮时的光芒。
康子元趁机夺回帛书，用袖子擦拭着上面的水渍，嘴里仍在嘟囔：“怪哉怪哉，定是邪祟附体……”尹知章却拉着林羽走向厢房，雨中传来他温和的声音：“方才听小友言及‘地下新材料’，莫不是见过孔壁古文？
老夫曾闻秘府藏有蝌蚪文书，正苦无佐证……”林羽跟着老者踏入廊下，回头望向仍在争论的人群，只见康子元捡起地上的竹如意，对着他的方向指指点点，而他的冲锋衣后领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片湿漉漉的槐花，粉白花瓣上还凝着水珠，像极了《竹书纪年》残卷上的墨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