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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发表时间: 2025-06-04

熊廷弼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绝望的死水潭。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吹喧天,只有几十骑风尘仆仆、甲胄染霜的亲兵,簇拥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辽阳城北收容营寨泥泞不堪的主道。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营地里蔓延,压过了伤兵的***和难民的啜泣。

“熊经略来了!”

“是熊疯子!他来收拾烂摊子了!”

“有救了?熊帅来了就有救了吗?”

无数双或麻木、或惊疑、或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睛,从歪斜的窝棚里,从冰冷的篝火旁,从堆积如山的垃圾堆后探出来,聚焦在那辆缓缓驶入辕门的青篷马车上。

林烽站在自己小队那个简陋窝棚的阴影里,远远望着。王武靠在一堆冰冷的辎重箱上,闭着眼,仿佛充耳不闻,但那只紧握弓臂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李铁柱则伸长脖子,铜铃大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敬畏,看着那辆传说中的马车。苏婉如抱着囡囡,望着那肃杀的车队,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赵老四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蹲在火堆旁,小眼睛眯着,像在掂量着什么。

马车在营寨中央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停下。车帘掀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没有山文甲胄,没有猩红大氅。熊廷弼只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外罩一件略显臃肿的玄色羊皮袄,头上戴着寻常的暖耳(皮帽),脸上刻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当他站定,那双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却又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整个营寨时,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一张绝望的面孔,每一处污秽狼藉的角落。

没有慷慨激昂的训话,没有安抚人心的许诺。熊廷弼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视着这片巨大的、被死亡和绝望浸泡的疮痍之地。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一个穿着破烂鸳鸯战袄、瘸着腿的老兵,不知哪来的勇气,挣扎着挤出人群,扑倒在熊廷弼马车前的泥泞里,嘶声哭喊:“熊经略!熊大人!您要为俺们做主啊!抚顺丢了!萨尔浒败了!杜帅…杜帅没了!几万兄弟啊!都填在浑河里了!朝廷…朝廷的饷呢?粮呢?药呢?俺们…俺们快冻死饿死了啊!求大人开恩!给条活路吧!”

这悲怆的哭喊如同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营地压抑已久的火山!无数残兵、难民如同潮水般涌上前,哭嚎着、哀求着、控诉着,声音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

“大人!救救俺们吧!”

“孩子快冻死了!给口热乎的吧!”

“俺兄弟伤得重,没药,烂了…烂了…”

“朝廷不管俺们死活了吗?!”

“当官的都在哪?都在享福!俺们的命不是命吗?!”

混乱中,有人试图去拉扯熊廷弼的衣袖,被亲兵厉声喝退。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熊廷弼依旧沉默。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将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将每一张痛苦扭曲的脸、每一声绝望的嘶喊,都深深地刻进了眼底。然后,他缓缓抬起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肃静!”他身边的亲兵队长厉声高喝,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所慑,哭喊声稍歇。

熊廷弼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

“抚顺之失,萨尔浒之败,几万将士血染疆场,曝尸荒野!”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如同实质的鞭子,“罪在杨镐,罪在分兵冒进,更罪在——”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冰冷,“罪在朝中蠹虫,克扣军饷,贻误战机!罪在边备废弛,武备不修!”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连王武都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场中那个清瘦的身影。敢在公开场合如此直斥朝廷弊政、点明败因的,熊廷弼是第一个!

“本官奉旨经略辽东,非为升官发财!”熊廷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近乎悲壮的决绝,“此来,只做三件事!”

他猛地竖起三根手指,目光如电:

“其一!整肃军纪!凡怯战溃逃、骚扰百姓、克扣军资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本官辕门外的铡刀,今日便开刃!专斩此等败类!”他话音未落,亲兵已将一具血迹未干的铡刀抬出,重重顿在辕门之前!冰冷的刀锋在灰暗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人群一阵骚动,许多溃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其二!”熊廷弼指向营地深处那哀鸿遍野的伤兵营,“全力救治伤员!本官已行文山海关,勒令火速调拨药材、医官!凡有延误者,军法从事!现有医官、郎中,无论军民,凡有救治之术者,即刻听用!敢有推诿懈怠,视同通敌!”他的目光扫过,苏婉如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其三!”熊廷弼的目光投向营寨外灰暗的天空和更北方烽烟弥漫的方向,“整饬防务!加固城垣!汰弱留强!打造器械!本官将与尔等,同守辽沈!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同守辽沈!城亡人亡!”亲兵们齐声高喝,声震四野。

熊廷弼不再多言,转身,在亲兵的护卫下,大步走向营地中央那座刚刚清理出来的、同样简陋的经略行辕。那清瘦而挺直的背影,在无边绝望的泥沼中,如同一柄陡然插入的、染血的战旗!

辕门前的铡刀,成了营地新的焦点。也成了熊廷弼“熊疯子”名号最直接的注脚。当天下午,几个趁乱劫掠难民、被当场抓获的溃兵和两个克扣伤兵口粮的军需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按在了冰冷的铡刀口上!没有审判,没有废话,只有亲兵队长一声冰冷的“行刑”!

咔嚓!咔嚓!

人头滚落!鲜血喷溅!染红了辕门前的冻土!

粗暴!血腥!却极其有效!营地里的骚乱、劫掠瞬间销声匿迹。一种带着恐惧的秩序,在血腥的铁腕下迅速建立。

药材和医官虽未立刻到来,但苏婉如和其他几个略通医术的人,在熊廷弼的严令下,被集中起来,分配到伤兵营。有限的、刚刚从后方运抵的干净布条和烈酒被优先使用。苏婉如穿梭在恶臭弥漫、***不断的伤患之间,清创、包扎、安抚,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仿佛回到了抚顺关陷落前那个小小的医馆。囡囡安静地跟在她身边,帮忙递送布条,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懂事。

营地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绝望依旧浓重,但那种彻底无序的混乱和等死的麻木,被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紧绷的秩序所取代。残兵们开始被重新编伍,清点人数,老弱病残被甄别出来安置。李铁柱那身力气和打铁的手艺很快被负责修缮器械的军官看上,被征调去帮忙修理残破的刀枪和打造简易的拒马、铁蒺藜。他扛着大锤离开时,还特意对林烽和王武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林头儿,王兄弟!俺去砸铁了!给咱自己人打点趁手的家伙!”

只有王武,依旧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他沉默地跟着林烽的小队,完成分派下来的警戒、搬运木石等杂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他不再看那辕门前的铡刀,也不再关心营地的变化。熊廷弼的雷霆手段和“同守辽沈”的誓言,似乎并未真正触动他那颗被愤怒和绝望冻结的心。他只是在机械地执行,等待着某个离开的契机。

林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王武心中的伤口,远比他手臂上的箭伤更深,更难愈合。那是对整个体制的彻底幻灭,不是杀几个蠹虫、喊几句口号就能抚平的。

这天傍晚,林烽的小队被分派到营寨西侧一处靠近难民聚集区的哨位轮值。风雪虽停,但寒意更甚。简陋的木制瞭望台上,林烽和王武并肩而立,望着营寨外被暮色笼罩的荒原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寒风掠过木架的呜咽声。

“熊廷弼…是个狠角色。”林烽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他看到了根子上的烂疮,也敢下刀子剜。辕门那几颗人头,还有他骂朝中蠹虫的话…不是作秀。”

王武没有回应,目光依旧投向无边的黑暗,仿佛没听见。

“但光靠杀人,光靠他一个人…不够。”林烽继续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武听,“朝廷的根子烂了,远水解不了近渴。辽东的窟窿太大,指望他变出粮食、变出精兵,不现实。”

王武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烽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王武那冰冷的侧脸,“你觉得他也不过是在填坑?是在用我们的命,去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最终还是会像杨镐一样,像杜松一样,成为又一个牺牲品?”

王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聚焦,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讥诮的光芒:“难道不是吗?林百户。换汤不换药罢了。杀了几个小卒子,骂几句蠹虫,就能让金銮殿里的瞎子睁开眼?就能让户部把银子吐出来?就能让后金的铁蹄停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熊廷弼是能臣,是干吏,甚至是个…有种的。但大势如此,他一个人,逆不了天。最终,辽东还是要丢,我们…还是得死。区别只在于,是死在守城的战场上,还是像浑河边那些兄弟一样,死得毫无价值。”

瞭望台下,难民聚集区传来孩童饥饿的啼哭和妇人压抑的啜泣声,在寒冷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林烽沉默了。王武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那点因熊廷弼到来而燃起的微弱希望。他不得不承认,王武看得很透。熊廷弼或许是猛药,但辽东的病,已是沉疴入骨。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仿佛要冻结肺腑。他看向王武,目光不再试图说服,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和沉重:

“王武,你说得对。也许辽东终究守不住。也许熊廷弼也改变不了结局。也许我们…真的都会死在这里。”

王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林烽会如此直白地承认。

“但是,”林烽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千钧之力,他指向瞭望台下那片在寒风中瑟缩的难民窝棚,“你看看他们!”

他的手指划过那些蜷缩在破席子下取暖的百姓,划过那些在微弱篝火旁煮着稀薄野菜汤的妇人,划过那些瞪着惊恐大眼睛、因饥饿而面黄肌瘦的孩童。

“他们是谁?是抚顺逃出来的百姓!是清河堡、开原、铁岭…无数被***毁了家园的辽东父老!他们不懂什么朝廷大义,不懂什么党争蠹虫!他们只想活着!只想在这乱世里,给自己的孩子抢一口吃的,找一片能挡风的破瓦!”

林烽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最深处挤压出来:

“朝廷负了他们!辽东的官军败了,没能护住他们的家!现在,熊廷弼来了,说要守城!守的是什么?是辽阳沈阳这些空壳子城池吗?不!守的是他们!是这些还活着的、像野草一样想在这片焦土上扎下根的人!”

他猛地转向王武,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他:

“王武!我林烽今天把话撂在这儿!我这条命,这身官皮,从今天起,不为那金銮殿里的瞎子!不为朝堂上那些蛆虫!只为护住我身后这些还能喘气的活人!护住苏大夫、苏姑娘、囡囡!护住李铁柱那傻大个!护住赵老四那奸商!也护住你!护住这营地里、这辽东大地上,每一个还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他一把扯下自己胸前那枚象征着百户身份的、已经磨损的铜牌,看也不看,狠狠拍在冰冷的瞭望台木栏上!铜牌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就是我的护民令!我的军令状!”林烽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寒冷的暮色中激荡,“城能守则守!守不住,我就带着能带的人走!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我林烽还有一口气在,手里的刀还没断!我就护他们一天!”

他伸出手,不是去捡那铜牌,而是重重地拍在王武那紧握弓臂、冰冷僵硬的手上!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力量传递过去!

“王武!我的兄弟!”林烽的目光如同火炬,要将王武眼中那层冰壳彻底融化,“你走,我不拦!回关内,找个太平地方,好好活着!但如果你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不甘!还有那么一点血性!还记着浑河边那些冻僵的兄弟!还看不得眼前这些妇孺在寒风中饿死冻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嘶吼:

“那就留下来!把命交给我!把你的弓!你的刀!你的命!跟我绑在一起!不是为了那狗屁朝廷!是为了他们!为了这些被世道抛弃、却还想挣扎着活下去的人!为了给死去的兄弟们,讨一个活人能给的交代!你告诉我!你敢不敢?!”

寒风卷着林烽嘶哑的誓言,在瞭望台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王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他那只被林烽紧紧按住的手,冰冷僵硬,却无法挣脱那滚烫的钳制。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层坚冰般的麻木和绝望,混着脸上的泥污,砸落在冰冷的木板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但全身的颤抖泄露了内心剧烈的风暴。那只紧握弓臂的手,指节依旧捏得发白,却不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死死抓住什么,抓住那根在无尽黑暗中,被林烽用染血的誓言和滚烫的手,强行塞到他手中的、名为“守护”的稻草!

林烽没有催促,只是那只按住王武的手,更加用力,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灼热的信念。

暮色四合,将瞭望台上两个沉默的身影,勾勒成这片绝望大地上,一尊沉重而倔强的剪影。营寨中,难民窝棚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如同寒夜中倔强闪烁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