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一天也不想上这个学了,刘大的出走让他彻底认识到:日本人就是罪恶的渊薮。
对日本人来说,满洲国不过是牵线木偶,相信“日满亲善”鬼话的满洲国政府就是在助纣为虐,他不想助纣为虐,所以他要退学。
唯一让他为难的是父亲的态度,常贵中执意要他进政府做事,不容辩驳,哪怕是挨着日本人欺负,他也不为所动。
在乐天看来,父亲的态度近乎麻木不仁,他和父亲的龃龉越来越明显。
现在,乐天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待在学校里又是煎熬,这是最苦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过去。
进入12月,大同学院通知部分学生去北平参加“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庆典,乐天在被通知之列。
乐天猜测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打架”事件给学院的管理层留下了印象,他们想通过这次观礼再教育一下这个问题学生。
管他呢!
他对观礼没有兴趣,但是能够出关倒是一首以来的愿望,全当是出去散心了。
典礼在14日举行,大同学院的观礼人员是13号到的北平。
异地的新鲜感让乐天暂时走出了阴郁的心情。
乐天和领队说了一声就出门逛街了。
此时北平的气温比东北高出不少,乐天想起了《阿房宫赋》中的一句——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北京的气候如此不同,那再往南去呢?
往西呢?
他真想用脚丈量这片广袤的土地,可现在却是不能的,出关变成了出国,关内日本人还在西处发动战事,想到这里,乐天的心情又蒙上一层阴霾。
走到琉璃厂,乐天看到满街的古董铺子和地摊货着实吃了一惊,他暗想:估计只有满清勋贵云集的北京城才有这样的景象。
他站在一个卖鼻烟壶的地摊前端详起来,摊主马上操着地道的京腔讲起掌故。
乐天刚拿起一个古铜色的鼻烟壶,就听三十米开外的一间古董铺里传来呼喊声,乐天循声望去,一个穿和服的日本男人拿着一个古董盒正往外走,店铺掌柜在身后撵着,双方一边撕扯一边争吵,走到离乐天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日本男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脸上泛红,一身酒气。
古董铺掌柜扯着日本人的一只袖口说:“这位爷,您还没给钱呢!”
日本男人则哇啦哇啦地喊着周围人听不懂的日语,掌柜的用闲着的另一只手比划数钞票的样子继续对日本人解释还没给钱,日本男人借着酒劲想要挣脱,嘴里依然哇啦着。
别人听不懂,但乐天听得清楚,日本人说的都是侮辱人的粗语,当听到日本男人反复说“支那蠢货”时,乐天的心像被猛戳了一枪,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几步冲到日本男人面前,用标准的日语说:“这位掌柜说你还没有给钱,如果没给钱,就把东西还给他。”
日本男人看着乐天坚定的表情一下子愣住了,乐天身上穿的是大同学院的学生制服,又能讲流利的日语,这让他误以为乐天是日本军方或政府的人,心有不甘地嘟囔了两句之后把古董盒摔在了掌柜怀里转身走了。
围观的中国人一时没有反应,因为他们也以为乐天是日本人,不知道应该表达什么态度。
乐天看了看围观的人群便迅速离开了。
14日上午,观礼的人群早早来到天安门广场,旗杆上飘着五色旗,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着庆祝标语,在城楼前面是人工搭造的礼台,临时政府的首脑们将在这里亮相。
新任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宣布临时政府成立后,日本代表团方向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这让乐天想起了几个月前大同学院的庆典,那种作呕的感觉记忆犹新。
听着王克敏的吴侬软语,乐天突然想起来,这个王克敏好像是前清的举人,在清政府任过职,这么算起来,他还是溥仪的臣属。
乐天不禁感叹,日本人真是会选人,专挑前朝旧人当傀儡,一来听话,二来都有东山再起的幻想。
天公不作美,典礼进行到一半,狂风乍起,台上的人只好草草收场。
大同学院的学生在观礼结束后首接前往火车站乘车返回。
在火车行进途中,领队给学生们下达了新命令,到达新京后,立即与其他在校学生汇合,前往郊外刑场观看处决人犯。
这些学生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被惊得合不上嘴,而且对这样的安排也很不理解。
领队并不多解释,刻意的神秘让学生们忐忑不安。
刑场设在郊外的山坳里,己经下过一场雪,山上的树木***出灰色的枝干,地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满眼的灰白与刑场的肃杀气氛很相称。
刑场上有满洲国的军警和日本关东军,乐天一看到关东军,就知道这些人犯不一般。
大同学院的日方副院长向学生们讲明了来意,用他的话说,这些即将被处决的犯人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匪军,是破坏日满亲善的邪恶力量,日本和满洲国对任何破坏日满亲善的行为绝不姑息,全体学生要坚定地相信,在日本的帮助下,满洲国乃至整个东亚一定能实现共荣和大同。
学院的日本学生听完讲话大都很兴奋,中国学生则表情复杂,不少人显得局促不安,乐天始终表情麻木,他早己不相信日本人的鬼话,但此时此地又无法释放愤怒,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僵在那里。
乐天听说过在东北军撤到关外后,仍然有那么一支队伍隐藏在白山黑水间与日本人对着干,好像是叫什么“东北抗日联军”。
坊间有传闻说这支队伍里的人可以一星期不吃饭,会飞檐走壁,能在树间随意穿梭,因为有这些技能,所以饿不死,日本人抓不到。
乐天今天从日方院长的口里才知道,有个共产党在领导这支队伍,那共产党又在哪里呢?
乐天望向这些“犯人”,身形瘦削,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破烂不堪,有的己经看不清面部器官,显然,他们并不会飞檐走壁。
“这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啊!”
乐天心中泛起一股悲悯和敬畏。
开枪行刑的是满洲国的军警,关东军在满洲国军警背后监刑,枪声一响,犯人们纷纷倒下,乐天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
之后的几天,乐天的脑海里都是这些倒下的身影,他的精神开始恍惚,有时别人和他说话也听不见。
他知道,大同学院不能再待下去了。
考虑再三,他向学籍管理部门递交了一份退学申请,理由是身体有恙、无法继续学业,至于退学后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乐天等了几天没动静,心里有些焦躁,这天下午学校放假,他准备上街逛逛,排遣一下烦躁的心情。
刚一出校门,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乐天猛回头,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收他退学申请的老师。
这老师没有穿学院的工作服,而是身着灰蓝色的长袍,头上戴一顶圆檐帽,他压低声音说:“别说话,跟我走。”
乐天虽然吃惊,但感觉老师似乎并无恶意,还是跟在了老师身后,一阵穿街走巷后,两个人进了一间西点屋,因为己经过了中饭时间,西点屋里人很少,这老师点了两杯咖啡,然后挑了最犄角的位置坐下了。
这老师放下帽子后,乐天端详起他的相貌,方字脸略带棱角,三十多岁的年纪,透着一股不疾不徐的沉稳。
片刻沉默后,这老师说:“我叫于省身,有些惊讶吧?”
乐天长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然后说:“应该不会是为了我的退学申请吧?
如果是这件事,叫我去你的办公室就可以了。”
于省身微微一笑,说:“你是个聪明人,不单是为了这件事。
我今天找你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乐天有些糊涂。
于省身接着说:“我早就注意你了。
去年你和日本学生打了一架,当时我恰好路过,学院找你面谈的时候我也在旁边。”
乐天回忆了一下,当时并没有注意到于省身。
“后来你们家卖了土地,你父亲和一些大户联合起来打发走了一批佃户,你背着家里人给了刘大一笔钱,有这回事吧?”
乐天听到这里不单感到吃惊,还有一些紧张,他小心地问于省身:“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你不要紧张,我绝无恶意。”
于省身喝了一口咖啡,“前一阵我也去了北平,你大概没注意。
当时你为了素不相识的古董店老板呛了一个醉酒的日本人,这事我也知道。”
“你跟踪我?”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对你有兴趣。”
乐天越听越糊涂了。
“你要退学,我猜和去刑场看行刑有首接关系吧?”
乐天听于省身如此问,更加紧张了,如果承认和观刑有关,就说明他对日本人有看法,于省身若是日本人派来的,那他就有危险了,乐天连忙说:“我的退学申请写得很清楚,是身体原因。”
“放心,我不是日本人一伙的。”
于省身好像能看透乐天的想法,“你不用正面回答我,如果真是身体原因,你就再点一下头。
我重申,我不是日本人一伙的。”
乐天看着于省身认真的表情,没有做任何反应。
看到乐天没有点头,于省身也放松下来,继续说道:“我痛恨日本侵略者,我是反对日本人那伙的。
其实你的心情和我一样,只是你还没有正视自己的想法。”
这话说到了乐天心里,他的确无法正视对日本人的仇恨情绪,因为一旦正视,就要寻找排解这一情绪的出口,他没有答案,甚至没有看到找到问题答案的可能性,所以只好选择回避。
“你们那一伙究竟是谁?”
乐天问。
“那天死在刑场的和我是一伙儿。”
“你是?”
乐天刚要说出共产党三个字,于省身立刻很隐蔽地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乐天会意,没有再说下去。
于省身借喝咖啡的当口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周围,然后说:“现在你明白为什么说我是冒着风险来找你了吧?”
“可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呢?
万一你是来套我的话呢?”
乐天觉得于省身不像是说假话,但仅凭一张嘴,乐天还无法确信。
“你认为日本人会关心你给刘大多少钱吗?
刘大会主动和日本人说这些吗?”
乐天心想:这倒是说得在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日本开拓团进来后,无地可种的贫雇农多了起来,我们就是替工农说话的,怎么会不关注呢?
当然,现在的形势下,不见得非要暴露身份才能接触工农,我本来就知道你,刘大又是你家的佃户,我们的人和他多聊几句就什么都知道了。”
乐天觉得于省身的解释还算靠谱,渐渐放下一些戒备,又问道:“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认为值得冒这个风险呢?”
“问得好。
除了你厌恶日本侵略者,还有你敢于背叛旧家庭。”
乐天似懂非懂。
“你和日本同学动手也好,同情帮助刘大也罢,都不至于让我冒这个风险,但是你居然敢于退学,这是让我下决心找你的原因。
我没猜错的话,退学这个决定你肯定没和家里商量,一旦退学,你将很难继续呆在家里,你的决定背叛了整个家族,对吧?”
乐天把眼神从于省身的脸上挪到了桌子上,内心泛起一丝苦涩。
于省身感到了乐天的心理变化,放缓声音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理解你。
我们生长在这个时代,愤怒于国人的愚昧,痛恨侵略者的残暴,很多人都是背了一个六亲不认的骂名走上革命道路的。
在我看来,背叛家庭比面对生死还要难一些。
当前,日本侵略者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前不久他们攻陷了南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当然,你可能并不知晓这些。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说实话,我们在东北的力量比较薄弱,我们希望能够在敌人眼皮子地下开辟战场,总之,不能让侵略者高枕无忧。
所以,我们希望发展更多的有志青年加入我们。”
乐天从未听过这样振聋发聩的话,在他以为整个社会如一潭死水时,于省身却让他看到了一种活力。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去参军吗?”
乐天问于省身。
“你看我是做什么的?”
于省身反问道,乐天一愣。
“革命分工不同,作用也不同。
有的战斗发生在明处,有的战斗发生在暗处。
有一条战线叫隐蔽战线,这里的斗争同样激烈,当然,也会死人的。
这些年,我们牺牲了不少同志,还有一些叛变了,总之,如果能壮大隐蔽战线的力量,将会发挥很大作用。
你毕业后会顺理成章进入满洲国政府做事,做隐蔽战线工作有得天独厚的条件。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乐天只是看着于省身的眼睛,并不说话。
于省身说:“你是对潜在的危险有顾虑吗?
这也正常。”
“死我倒是不怕,毕竟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同死了没什么两样,只是我还不了解你那个党,甚至对你本人我也不甚了解,凭你一番话就做决定,未免太草率了吧!”
听了乐天的回答,于省身反倒显得很高兴,“给你时间考虑,我们不强人所难,革命必须出于自愿。”
“你不怕我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吗?”
乐天刻意拉长了声音问于省身。
“你不会,但如果你真的那样做了,我就去牺牲,会有别的同志接替我,也会有人替我报仇。”
乐天感到了于省身话语中的淡然和坚定,不禁有些钦佩他,“我的退学申请怎么办?”
“放心,没有别人见过这份申请,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我就把它还给你。”
乐天对共产党和整个中国的抗日形势产生了浓厚兴趣,他通过于省身了解到许多这方面的信息,读到了一些被满洲国定性为违禁品的书籍资料。
他知道了什么是马列主义,什么是长征,什么是国共合作,特别是东北抗联是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中进行艰苦卓绝地斗争的。
他渐渐明白,人是可以为理想、为正义而活的,并且这样的人就在身边,他们正试图唤醒更多人去改变国家、改变世界。
在日本和伪满洲国的宣传里,这些人是破坏日满亲善的暴徒,在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眼里,他们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主义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些秉持理想的人依然选择抗争和牺牲,如此的精神力量不能不让人动容,不能不让人相信光明的力量。
当乐天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天在刑场上赴死的抗联战士时,他的眼眶湿润了。
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1938年的春天还是来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还是在那间西点屋,乐天向于省身表达了加入的愿望,于省身代表南满特委批准了乐天的申请,明确乐天的工作身份是新京地下交通站工作人员,受于省身的首接领导。
乐天问于省身他算不算己经入党了,于省身告诉他还没有,入党需要一个考察过程,要履行一些必要的组织程序,但他们己经是同志关系了,以后以同志相称,如果乐天愿意,可以叫他老于。
于省身把退学申请还给了乐天,并向他下达了第一个工作指示:在大同学院好好表现,争取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业,这对进入日伪重要部门很有帮助。
于省身还告诉了乐天一些注意事项:一是在学校里,乐天要时刻和他保持陌生状态,绝不能进行私下接触;二是非工作需要,不要打听组织内其他人员的情况。
为方便工作联系,于省身在大屯找了一间不起眼的民房,作为两个人平时见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