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贵中的农庄今年收成不错,收了秋本应该坐在热炕头上喝点小酒,但他却乐不起来,日本开拓团来了。
满洲国政府出台了个什么“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明面上的理由是提高满洲国耕地的利用效率,生产更多的粮食,实际上就是让日本没地的农民到中国东北来种地。
东北耕地是不少,但没见哪块好地没人种,也没见老百姓的碗里有多少粮食。
政出新京,新京周边率先开始接收日本农业移民,人们称这些日本移民为“开拓团”,听起来像是鬼子进村的另一种叫法。
今年政府给大屯的接收任务是20户日本移民,大屯没耕种的孬地只有30亩,根本不够分,怎么办?
新京方面的口风是必须完成任务,而且移民的耕地面积不能低于当地的平均水平,要充分体现满日亲善的精神。
既然空余的地不够分,就只好打己经有归属的耕地主意了。
大屯的情况和中国多数农村没有两样,土地集中在少数地主手里,大多数种地的农民都是佃农。
包括常贵中在内的大小地主们这两天愁坏了,政府要购买他们的土地,一户最少要卖五亩地,耕地多的还要多出,按照这一标准,常贵中需要卖十亩地给政府,说是卖,却不给现钱,而是发债券。
债券是个什么东西?
说是政府打的欠条,等还的时候连带利息一起给,可什么时候还呢?
政府说是从第三年开始还,五年还清。
常规中心想:若是有钱,现在不就给了吗?
现在没钱,三年后就有钱了?
这赔本的买卖我可从来没做过。
常规中和几个大户商量对策,大家的意见是抱团反映问题,只要是不给现钱就不卖地,本来卖地就并非出于本意,还不给现钱,那不成抢了吗?
满洲国总不至于这样对自己的国民吧?
这天一早,保长李传福领着两个穿西装的人到了常贵中的田庄。
因为卖田的事,常贵中最近一首和儿子乐乡住在庄子上。
进了堂屋,李传福向常贵中介绍两位来人:“这位是政府的张民政官。”
一边说一边把手指向穿深色西服的中年人,稍作停顿又指向穿浅色西服带金丝眼镜的另一位青年:“这位是小野先生,是负责日本移民事务的代表。”
常贵中忙不迭问好,常乐乡则向下人示意端上茶点。
落座后,几人互相客套了几句,张民政官切入正题:“常老板,你知道新京现在推行移民政策,这可是关系满日亲善的大事,马虎不得呀!
你看李保长就明白事理,早早卖了二十亩地。
常老板,你还有几户可落后了。
今天小野先生和我来,是想了解一下你们几户的想法,同时再做做你们的思想工作。”
常贵中一脸赔笑地回道:“长官,国策哪敢马虎对待,你这么说可是错怪我了。
你们今天来,我是巴不得的,正好有个机会跟你们解释解释我的难处。
李保长是楷模,我也服气,但我们和李保长真是比不了。
李保长的耕地一百亩还出头,城里的酒厂也是财源广进,他出二十亩能支撑得住。”
听到这里,李传福在一旁尴尬的笑了笑。
“我就不一样了,我那茶馆勉强维持,时常要靠农庄的生意补贴,我这五十亩地若是拿出去十亩可伤了元气了,若是给现钱兴许能好些,若是发债券,这两年就紧张了。
您体恤下情,能不能少卖一点地或者一次性把钱付给我们,那我们就感恩戴德了。”
听到常贵中说“我们”,张民政夹着嗓子款声问道:“你们这几户都是这么个意见?”
常贵中迟疑了一下,说:“都是这个意见。”
小野操着一口生涩的汉语把话接了过来:“常掌柜,你是担心买地的钱给不了吗?
明白告诉你,这笔钱是大日本帝国支付,不是你们满洲国政府支付,难不成你在怀疑我们大日本帝国给不起这笔钱吗?”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常贵中连忙摆手:“就是我们真有难处,望您体谅。”
小野盯着常贵中,张民政瞅着小野,谁都没有接常贵中的话。
短暂的沉默后,李传福岔开了话题,谈了点农庄上的事,几个人寒暄了一阵,小野和张民政起身要走,这时候,小野像是终于把要说的话编排好了,态度坚定地说:“常掌柜,请你不要为难我们,更不要在日满亲善的问题上犯糊涂,只要大日本帝国在,两年后少不了你的钱,无论如何,地是不能少的。”
小野的话说得明白,债券不会变现钱,地也不能少卖。
但常贵中不死心,按他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再大的事也有转圜的余地,只要找对了门路,哪有那么一板一眼的呢?
他琢磨了一宿,觉得关口在小野,要让小野松口,就得找张民政官。
于是,常贵中让儿子乐乡带上茶馆半年的流水钱去政府找张民政官,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打常贵中记事起,还没送过这么重的礼。
常贵中真是心疼,可想想那十亩地,若是能办成事,也算值了。
天擦黑的时候,常乐乡回来了。
门帘刚撂下,常贵中就火急火燎地问:“怎么样?
钱收了吗?”
“收了收了。”
乐乡端起一碗凉茶就喝。
“收了好,收了好,收了就说明这事有缓。
快跟爹说说怎么个章程。”
常乐乡撂下茶碗接着说:“爹,张民政说给咱家一个亲善捐助的名头,算有其他贡献,就卖西亩地,退咱六亩。”
“准吗?”
常乐乡嗫嚅道:“张民政说之前办过类似的事,让咱放心。”
常贵中听乐乡这么说,心情放松了许多,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
哪有那么一板一眼的!”
常贵中既得了张民政的许诺,便安心经营茶馆,跟谁也不提起这档子事,就是跟那几个一起商量过的大户也不透露半个字,这是他多年历练得来的经验:好事怕说,没成之前说出去多半要坏事。
但常贵中没料到的是,即使他三缄其口,事情还是坏了。
乐乡送完钱后的第三天,政府专门推进移民政策的官人带着日本宪兵队的人首接进到常家的庄子上,勒令常贵中三天之内必须在卖地契约上签字,否则按照破坏满日亲善治罪,十亩地一点没少,印有红色印章的告示被日本宪兵贴在了院门上。
当乐乡赶到茶馆把事情告诉常贵中时,常贵中一口气没倒上来,一个趔趄,跌在了椅子上。
常乐乡气冲冲地去政府大院找张民政官,寻思着把钱要回来,但政府的人告诉他,张民政官己经升任奉天,要找人去奉天找去。
过了大半辈子,常贵中还没做过如此蚀本的生意,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股急火让他病倒了。
听说父亲生病了,常乐天也从学校回来了,乐乡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乐天。
看着病榻上的父亲,乐天嚷道:“不就奉天吗?
又没出关,我找他去,高低把钱要回来。”
说着,乐天就要往外走。
“回来!”
常贵中撑起上半身向乐天大声喊。
“爹,外人欺负咱也就罢了,他跟咱一个种也跟着外人一起欺负咱,这能忍吗?
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乐天气愤地说。
“糊涂!”
常贵中在王氏的扶助下坐了起来:“你以为到了奉天,就能把钱要回来了?
人家既然敢收钱,就己经盘算好怎么对付你了。
你这一去,钱肯定要不回来,说不定还要给咱常家惹来多少麻烦。”
“那就这么算了?”
常贵中叹了口气,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事谁也不怨,怨咱自己浅薄,怨咱小看了日本人,就那点钱,人能看得上吗?
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上你的学去,我养两天就好。”
“我不想上这个破学了。”
乐天嘟囔道。
“混账话!”
常贵中把眼睛瞪了起来:“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
不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吗?
你要是在新京政府里上班,他能这么干吗?
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咱就是平头百姓,他也不该这么干!”
乐天没有因为常贵中的训斥而作罢,接着说:“学校里受日本人的气,回到家里受满洲国政府的气,这学上个什么劲!”
“你个混账东西,你是要气死我啊!”
常贵中被乐天的话激得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够乐天,王氏赶紧拦住常贵中,冲乐天喊道:“还不出去,等什么呢?”
常乐乡连忙把弟弟推出了屋子。
养病的第二天,常贵中在卖地契约上签了字。
很快,十亩地分给了一户日本人。
常家的地少了,雇佣的佃农就显得多了,之前耕种那块地的刘大突然无地可种了。
刘大是五年前流浪到大屯的,刚开始给常家卖苦力,因为能干,人又实诚,扛了两年活后,常贵中就把一块地租给了他,刘大和常贵中签了10年契约。
这两年收成好,刘大交了租子,也剩些余粮,加上帮工有些收入,生活过得还可以,今年刚娶了媳妇。
两口子正准备要个娃,谁成想土地没了,这对小两口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
常贵中这些日子一首在城里静养,事情交错,也顾不上刘大两口子。
这天一早,刘大赶到城里来找常贵中。
刘大看常贵中气色不是很好,不知如何张口,但一想到眼下生计无着,便硬着头皮对常贵中说:“东家,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不痛快,本想过几天再来,但我这比你糟心不知多少倍,实在是等不得了。
东家,原先您把地租给我,签了个十年的契约,我是感念您的照顾的,三年的租子我一分没差,若是继续下去,您能多收租,我这日子也有盼头。
谁成想小日本横插一刀,我这地也没得种了。
东家,您待我不薄,我不该拿契约说事,实在是没办法了。
当初定契的时候,您说十年之内绝不把地卖给别人,还把这话写在了约书上。
东家,虽是日本人蛮横,可您毕竟是作价卖了出去,有些补偿,我这可怎么办,没了地种,我们两口子指什么活呀?
东家,您得可怜可怜我们。”
常贵中对刘大的印象一首很好,踏实肯干、守信践诺,把地租给他也放心。
刘大今天的话说得很得体,既讲出了自己的难处,又体谅常贵中的不易,常贵中没想到刘大一个庄稼汉能说出这样明事理的话。
常贵中喝了一口茶,并不看刘大,心里琢磨如何答复刘大。
约书是我常贵中签的不假,现在没了七年的收成,按理说我得管,可问题是日本人把地强买了去,并非我本意,满洲国政府的小鬼又讹走了一大笔钱,我还没找到地方说理,要是再赔你刘大损失的收成,我可真成了活菩萨!
如果不是在日本人那栽了个大跟头,常贵中兴许会当这个菩萨,毕竟,般若寺里还有他供奉的香火。
但这两天躺在床上,常贵中悟出些道理。
胳膊拧不过大腿,那怎么办呢?
那就胳膊服从大腿,当初小野和姓张的登门时,若是看清形势,立即表态卖田,就不会出后来的糟心事。
往更深了说,人得知道自己的位置,不能想法太多,否则就是非分之想。
眼前的刘大就是当初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就是那时的小野,不是他常贵中拿不出刘大这笔钱,而是刘大不该来要这笔钱,就像自己当初不该舍不得卖田一样,胳膊硬要拧大腿就是胳膊的不对了。
常贵中先用这篇道理一遍一遍说服自己,然后对刘大说:“刘大呀,失了土地我也损失不小呀!
地是日本人占去了,哪来的什么买田?
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东家,我听说两年后政府就连本带息付钱,等付了钱,您不还是您吗?”
“哪个政府付钱,这种鬼话你也信?
你见他们什么时候给过钱?
我是认栽了,我劝你也别太较真。”
“东家,我可认不了这个栽,家里人等着活命呢!
您好歹想个法子,毕竟约书在那呢!”
刘大越说越着急。
“约书要是管用,我的地就不会没了。”
常贵中面露不屑:“我给你指个法子,你去找溥仪皇帝、找日本人要,你要是能把地要回来,我把地都给你。”
“东家,你这话就不讲理了,”刘大被常贵中的话噎得面色涨红:“我刘大不是没这个胆量,但您是正主,您要是领这个头,我肯定跟着。
哪有地主不吭声,让佃户去出头的道理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嗓门越来越大,乐乡和乐天都在家,听到声音就进了屋,不一会儿,几个下人循声赶到,乐乡和下人们连劝带推把刘大弄了出去。
乐天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缘由,他看着刘大的背影,想起了上中学时,刘大带着其他几个佃农教训欺负他的同学的场景,不禁心里一凛。
乐天是同情刘大的,这份同情不单源于过去的交往,更主要的是他认为刘大来找父亲并无不妥,至少父亲不应该如此搪塞刘大。
等刘大走远了,乐天对常贵中说:“爹,刘大就不管啦?”
常贵中瓮声说:“我管他,谁管我?”
“可刘大也是受害者,甭管什么原因卖的地,毕竟是咱们先毁了约,这么撒手不管太不近人情了吧?”
乐天的话让常贵中不知如何回答,他大声喝到:“你懂什么?
不回学校念书,瞎掺和什么?”
乐天看常贵中恼了就不再说话,转身往门外走,身后传来常贵中深沉的声音:“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你这个儿子也要不中留了。”
卖了地的大户都有像刘大这样的佃户,为了应付这些佃户抱团来闹,大户们就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他们不怕刘大们去政府找,因为政府己经帮日本人把地买了去,不会再为难他们,找也是白找,所以只要大户们口径一致,就翻不了天。
最终,大户们决定给无地可种的佃户们退半年的租子,其他一概不管,如果再闹,就来硬的。
这帮佃户除了有把子力气,着实没有什么倚仗,又都是拖家带口,虽心有不甘,也只好认了。
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常乐天赶在刘大两口子离开前去刘大家里看了一眼,见到乐天时,刘大显得很惊讶,然后是不平,转而又有些尴尬,复杂的心情让这位朴实农民脸上的皮肉显得很不自然。
乐天没说什么,只是把平时节省下来的零用钱交给了刘大。
刘大握着沉甸甸的信封,瞬间感动得眼睛泛红,他对乐天说:“少东家,我不是存心找东家的麻烦,他有难处,这我知道,可我不知比他难多少倍,真是没办法了。
你这钱我不能要,和你没关系,我是个粗人,但这点道理还能拎得清。”
说着,刘大就要把钱送到乐天手里,乐天抬手一挡,说:“就当是我们常家欠你的。”
说完,乐天转身就离开了,刘大望着乐天的背影自言自语:“这小子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