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中被问得一滞,下意识地避开母亲的目光,嗫嚅着:“小西……小西的前程当然重要,可……可现在是急事……”“急事?”
陶娜兰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心寒,“他刘小谷的爹,是上房揭瓦摔断了腿,还是下河救人要救命药钱?
他是赌钱输了!
那是他自己作的孽!
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你今天借了这五十,明天他就敢再欠一百!
到时候,你是继续卖弟弟的前程,还是卖你娘这把老骨头去填?”
“娘!
您怎么能这么说!”
赵建中脸涨得通红,觉得母亲的话太难听,太不近人情,“小谷她爹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是什么人?”
陶娜兰猛地提高声音,积压了两世的悲愤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喉咙,“建中!
你醒醒吧!
刘小谷她爹是个什么人,村里谁不知道?
游手好闲,嗜赌成性!
他要是真有心改好,会让自己闺女来向你一个没过门的女婿哭诉借钱?
他是算准了你的心软,算准了你的‘情义’!
他是在吸你的血,是在毁咱们家!”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因为愤怒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全靠赵建学用力搀扶着才站稳。
她指着赵建中藏在身后的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你今天要是敢把这钱拿出去,就别再叫我娘!
我就当……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娘——!”
赵建中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娘竟然为了这五十块钱,为了小西,要和他断绝关系?
巨大的震惊和委屈瞬间淹没了他,他“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娘!
您……您怎么能说这种话!”
赵建中眼圈也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我是您儿子啊!
我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以后……您不能这么偏心小西啊!
这钱……这钱就当是我借的!
我以后当牛做马也还给您和小西!
求您了,娘!”
他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包得整整齐齐的钱,高高举过头顶,像是在进行某种献祭,姿态卑微又固执。
赵建学看着跪在地上的大哥,又看看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的母亲,只觉得手足冰凉,心乱如麻。
他想要那钱,那是他的希望,可看到大哥这样跪着哀求,心里又堵得慌。
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赵建中压抑的抽泣声和灶膛里余烬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那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丝丝缕缕,萦绕不散,钻进每个人的鼻腔,也钻进陶娜兰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陶娜兰看着跪在脚下的大儿子,看着他高举过头顶的那叠沾着汗渍的钞票,眼前一阵阵发黑。
前世,也是这样……也是这样跪着求她……然后呢?
她扶着门框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木头里,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夹杂着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凉。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低沉而决绝:“这钱,今天谁也别想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建中和赵建学,最终停留在那包钱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建学,扶娘去灶房。
娘……饿了,想喝口热水。”
说完,她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大儿子一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大半重量倚在西儿子身上,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朝着弥漫着焦糊味的灶房挪去。
那决然的背影,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冷硬。
赵建中举着钱的手僵在半空,像一尊被遗忘的石雕。
堂屋冰冷的地面寒意刺骨,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底涌上的那股冰凉。
娘……真的不要他了?
灶房里光线更暗一些,只有灶膛口残留的暗红余烬,映照着陶娜兰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空气里那股甜腻又带着焦苦的味道更浓了,是昨晚煮糊的鸡蛋留下的痕迹,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像极了命运烧焦的味道。
赵建学扶着母亲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坐下,触手只觉得母亲的身体轻飘飘的,单薄得像秋天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心里又酸又痛,更多的是对大哥的愤怒和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娘,您坐好,我给您倒碗热水。”
赵建学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松开手,快步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又揭开锅盖。
锅底还有一点温水,是昨晚烧炕时顺便温着的。
他把凉水兑进去,用手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端到陶娜兰面前。
“娘,您喝点,暖暖身子。”
他把碗递过去,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陶娜兰没有立刻去接那碗水。
她的目光有些空洞,越过西儿子年轻担忧的脸庞,落在灶膛里那点明明灭灭的余烬上。
那微弱的光,挣扎着,似乎随时会彻底熄灭。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愤怒过后,是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刚才在堂屋里对着大儿子吼出的那句“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反复在她心口上切割。
那是她的骨肉啊……她怎么能说出那种话?
可不说,又能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看着小西的前程再次断送,看着这个家再次滑向深渊?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重生带来的那点狂喜,早己被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冲击得七零八落。
改变命运?
谈何容易!
仅仅是迈出第一步,阻止这笔钱的借出,就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撕裂了她与长子之间那层看似坚固的亲情纽带。
“娘……”赵建学见母亲不接碗,也不说话,只是失神地盯着灶膛,心里更慌了。
他蹲下身,把碗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母亲的嘴唇,“您喝点吧,求您了。
钱……钱咱不借了,您别气坏了身子,小西……小西不上大学了也行,我在家种地,一样养活您……”“胡说!”
陶娜兰猛地回过神,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她看着眼前这个前世同样被命运亏待、此刻却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儿子,心头那股冰冷的悲凉被一股更强烈的决心冲散。
她不能倒下!
她回来了,不是来重蹈覆辙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温热的水。
粗糙的碗壁传递着一点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小西,”她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大学,你必须上!
这钱,谁也别想动!
娘就是砸锅卖铁,豁出这条命去,也供你!”
她低头,小口地啜饮着碗里的温水。
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点。
阻止借钱只是第一步,刘小谷不会善罢甘休,大儿子心里那个疙瘩……要解开,要让他看***相,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