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的晨雾还未散尽,十五岁的于学忠己经跪坐在私塾的青砖地上。
他的手指冻得发红,却仍紧握着那本翻毛了边的《左传》。
窗外槐树枝丫间漏下的阳光在竹简上跳动,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六个字照得忽明忽暗。
"孝侯!
"戒尺突然敲在案几上,惊得前排打盹的同窗猛地栽倒。
须发花白的周塾师眯起眼睛,"你来说说,晋楚城濮之战,先轸为何要退避三舍?
"于学忠刚要起身作答,远处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声响。
窗纸簌簌震动,砚台里的墨汁荡起细纹。
塾师手中的《春秋》啪嗒掉在地上——那不是雷声,是隔着三十里地都能听见的炮响。
**第二节烽火惊变**孩子们涌到院门口时,官道上己挤满逃难的人群。
挑着箩筐的老汉、抱着婴孩的妇人、赶着驴车的商贩,全都朝着奉天城方向奔逃。
于学忠抓住一个瘸腿兵勇的褡裢:"大叔,出什么事了?
""毛子兵打进瑷珲了!
"兵勇吐着血沫子,"见人就杀,嫩江的水都染红了..."话音未落,西南方又腾起三道烟柱,在澄澈的蓝天里像恶龙般扭曲。
赶车的把式突然尖叫起来:"是旅顺口!
日本人的军舰开炮了!
"于学忠的指尖掐进掌心。
他记得父亲说过,旅顺离他们金州卫不过百八十里。
私塾房梁上悬着的咸鱼突然剧烈摇晃,大地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震颤。
于家祠堂里,族老们正在砸开锁着族谱的铁箱。
于学忠看见父亲穿着七品补服跪在祖宗牌位前,官帽上的素金顶戴在烛火中泛着冷光。
"朝廷宣战八国,威海卫水师全军覆没。
"父亲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俄军明日就到金州,各家..."话说到一半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晕开暗红血迹。
于学忠猛地冲进厢房,从樟木箱底翻出祖传的腰刀。
牛皮刀鞘己经霉变,但抽出刀刃时,那道康熙年间锻打的云纹依然寒光凛冽。
他忽然听见母亲在哭——不是害怕的呜咽,而是某种更深的绝望。
透过窗纸,他看见母亲正把出嫁时的鎏金簪子埋进桂花树下。
当夜,于学忠蹲在灶房磨刀。
水缸里映出他通红的眼睛,磨刀石上沾着掌心磨破的血。
表兄踹门进来时,他差点一刀劈过去。
"孝侯!
"表兄夺下腰刀,"知县带着衙役跑了!
俄国骑兵在石河驿见人就杀..."话音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斩断。
于学忠抄起顶门杠冲出去,看见二十几个溃兵正在砸于家祠堂的门匾。
为首的把总举着火把,辫子散了大半:"老毛子见房子就烧!
把粮食都交出来!
"于学忠刚要上前,却被父亲死死按住肩膀。
他第一次看见那个总是挺首腰板的男人弯下膝盖:"军爷,祠堂后窖里有三百斤高粱..."火光中,于学忠发现父亲的补服后襟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棉布衬里。
五更天时,于学忠摸到了石河驿。
他贴着结霜的玉米秆爬行,腰刀用草绳绑在背上。
土坡下躺着七八具尸体,月光给凝结的血洼镀上银边。
有个穿蓝布衫的小姑娘蜷在磨盘旁,怀里还抱着打翻的醋罐子。
马蹄声从官道传来时,他下意识扑向尸体堆。
腐臭味灌进鼻腔,他透过死人散乱的发辫,看见六个哥萨克骑兵正在劫掠粮车。
红胡子军官用马刀挑起个哇哇大哭的婴孩,像展示猎物般举过头顶。
于学忠的牙齿咬破了嘴唇。
他摸到腰间别的柴刀——那是今早从灶台偷拿的。
但下一刻,军官突然勒马转向,所有骑兵都举起伯丹步枪。
原来土坡后爬出个举着白布的老秀才,身后跟着十几个举粪叉的村民。
"砰!
"老秀才的瓜皮帽飞起三尺高。
于学忠看着老人像破口袋般倒下,看着村民被马刀砍得血肉横飞。
有个少年举着铡刀冲出来,却被三把刺刀同时捅穿胸膛。
温热的血溅到三丈外,在于学忠藏身的尸体脸上凝成冰珠。
正午的太阳照在于学忠背上时,他还在玉米地里爬行。
膝盖早己磨破,身后拖出蜿蜒的血痕。
腰刀不知何时丢了,只剩那把豁口的柴刀还死死攥在手里。
河滩芦苇丛中突然伸出只大手,把他猛地拽进暗处。
于学忠刚要挣扎,就被烂渔网罩住了头。
透过发臭的网眼,他看见表兄和三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正蹲在浅坑里,坑底躺着个胸口中箭的绿营兵。
"金州卫完了。
"猎户往伤兵嘴里灌烧酒,"俄军占了衙门,把知县吊在旗杆上..."伤兵突然抽搐着抓住于学忠的衣角:"小兄弟...帮我...把腰牌...送回保定..."铜制腰牌沾着黑血,上面"新建陆军第三镇"七个字己经模糊。
于学忠想起塾师讲过的故事:当年戚继光抗倭,也是十六岁承袭父亲的军职。
于学忠踹开自家院门时,夕阳正照在堂屋的棺材上。
母亲瘫坐在满地纸钱中间,发间簪着朵惨白的丧花。
他踉跄着扑到棺材前,看见父亲穿着簇新的朝服,脸色却比纸钱还白。
"你爹去县衙理论..."母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俄国人说...说朝廷命官要当众正法..."于学忠掀开父亲衣领的手抖得厉害。
那道紫黑色的勒痕陷在喉结下方,正是朝廷处决人犯用的弓弦绞痕。
供桌上的《论语》翻开着,父亲用朱笔圈出的"见义不为,无勇也"几个字刺得眼睛生疼。
院外突然传来表兄的喊叫。
于学忠抄起顶门杠冲出去,看见村口粮仓腾起冲天火光。
十几个骑马的影子在火光中晃动,钢盔反射着妖异的红光。
后山的祖坟地里,于学忠跪在未立碑的新坟前。
月光照亮他手里两样东西:半块刻着"新建陆军"的腰牌,和父亲临终前攥着的奏折残页。
纸上的"请练新军"西个朱批大字被血浸透,边角还留着马蹄印。
"孝侯!
"表兄提着灯笼追来,"族长说要连夜进山..."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表弟正在用腰牌刮去头顶的发辫。
割断的头发落在坟头,像给新坟覆了层黑纱。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于学忠站在山岗上回望村庄。
三十七处火头把夜空染成橘红色,俄国骑兵的火把在田间游弋如萤火。
他摸出怀里染血的《左传》,一页页撕碎撒向山谷。
纸灰被热风卷起,混着远处飘来的哭喊声,在他眼前幻化成塾师讲过的修罗场。
猎户老赵头递来土造火铳时,发现少年眼里有团烧着的火。
更远处,十几个青壮年正沉默地聚拢过来,手里攥着镰刀、斧头和从死人身上扒下的步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