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热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着青苔巷里的潮气往上蒸。
“聚宝斋” 的木门敞着,却没放进半分凉风,只有苍蝇在蒙尘的窗棂前嗡嗡打转。
宋青书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捏着块磨得发亮的软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一个黄铜香炉。
炉身刻着缠枝莲纹,包浆却浮得很,一看就是上周鬼市淘来的仿品,此刻被他擦得锃亮,反而更显廉价。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吆喝:“宋小子!
宋青书在不在?”
宋青书手一抖,软布差点掉在地上。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房东王婶来了。
那标志性的尖利嗓音能穿透三条巷子,此刻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赶紧把香炉推到一边,堆上笑脸迎到门口,就见王婶叉着腰堵在门框下,一身花布衫被汗水浸得贴在身上,圆滚滚的脸上泛着油光,眼神里满是市侩的精明和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哎哟王婶,您这是… 有事?”
宋青书的声音有点发虚,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剥落的漆皮。
“有事?
我看你是没事找事!”
王婶往前一踏,肥硕的身躯几乎占满了门口,“你这店门开着跟关着有啥区别?
我今早从巷口走到巷尾,就没见一个人往你这儿迈腿!
耗子进来都得哭着出去,嫌你这没油水!”
她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宋青书泛白的衬衫,“我跟你说啊,这个月的房租,今天可不能再拖了!
上个月就说好的月初给,这眼瞅着都月中了,你当我的房子是大风刮来的?”
宋青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搓着手,低声下气地赔笑:“王婶,您看我这… 确实是手头紧。
前儿个去鬼市转了两圈,也没淘着能出手的好物件。
您再宽限几天?
下礼拜三,下礼拜三赶大集,我准保…”“宽限?
宽限你到啥时候?”
王婶猛地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宋青书脸上,“我宽限你,谁宽限我啊?
这破巷子的房子是不值钱,可也是我的营生!
再这么宽限下去,我就得去你这店里跟你一块儿喝西北风了!”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带着半真半假的威胁,“我可把话撂这儿,今天必须把房租给我!
不然… 不然我可找收废品的来清场了!
到时候你这一屋子破烂,可别嫌卖得便宜!”
宋青书的脸 “唰” 地一下白了,他看着王婶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一阵发慌。
他赶紧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磨得边角发亮的旧钱包,打开来递到王婶面前,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和几个硬币,加起来不到五十块。
“王婶,您看… 我真的就剩这么多了。
您再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我…”王婶瞥了眼钱包,眉头皱得更紧了,胖脸拉得老长:“就这么点?
你打发要饭的呢?
我跟你说,少来这套!”
两人僵持在门口,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尴尬的味道。
宋青书急得额头上首冒汗,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他知道王婶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要是真把收废品的叫来,这 “聚宝斋” 就算彻底完了。
爷爷留下的这点念想,可不能毁在自己手里啊!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瞥见了墙角那个用土布包着的包裹。
那是上个月老家托人捎来的,里面包着一块熏得油亮的腊肉,是他打算留着过年吃,或者实在不行时拿去送礼的最后一点家底。
他心里一狠,走过去抱起包裹,解开土布,露出里面用油纸层层包好的腊肉。
那肉肥瘦相间,呈现出诱人的暗红色,油脂透过油纸渗出来,散发着浓郁的熏香。
“王婶,您看…” 宋青书把腊肉递到王婶面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是我老家自己熏的腊肉,用的是土猪肉,柴火慢慢熏了半个月,味道绝对地道!
您先拿回去尝尝鲜?
房租… 房租我保证,一周,就一周!
下周一,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给您凑齐!
求您再通融通融,行不?”
王婶的目光落在那块腊肉上,眼睛顿时亮了一下。
她伸手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油脂的香气钻进鼻子里,让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捏了捏腊肉的硬度,又闻了闻香味,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哼,一块破肉就想打发我?
我告诉你,要不是看你小子实在可怜…” 她顿了顿,把腊肉塞进自己的布兜里,拍了拍手,“算了算了,看在你这腊肉还算有点良心的份上,就再宽限你一周!
下周一,听见没有?
下周一要是还见不着钱,别说我没给你面子,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说完,王婶又瞪了宋青书一眼,这才扭着肥胖的身子,哼着小曲走了。
宋青书看着王婶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他颓然地靠在门框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让他差点站不住脚。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虑和茫然。
一周,只有一周的时间,上哪儿去凑齐那笔房租啊?
他回到店里,看着墙角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
肚子不合时宜地 “咕咕” 叫了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
午饭,看来又没着落了。
他拿起桌上的钱包,数了数里面仅剩的几十块钱,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点钱,别说吃饭,连买最便宜的挂面都不够一周的。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店里那些蒙尘的 “宝贝”,眼神里满是苦涩和自嘲。
这些东西,平时被他视若珍宝,可现在,却连一块腊肉都比不上。
桌上那本破旧的《古玩鉴赏入门》被窗外的风轻轻吹开,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停留在介绍瓷器底款的那一页。
上面画着各种繁复的款识,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讽刺。
宋青书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案,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爷爷啊,您留下的这些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啊?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神龛前。
看着那尊笑容模糊的财神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香。
也许,连财神爷都嫌弃他这个穷光蛋吧。
神龛角落里的那块暗红色污渍,在午后的光线下似乎更加明显了,像一滴凝固的血,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宋青书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觉得,这 “聚宝斋” 里的空气,比外面的热气还要憋闷,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