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凌晨三点袭来。
陈铁被雷声惊醒,值班室的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砰砰作响。
他翻身坐起,发现枕边的铜柄电工刀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刀尖正对着窗口。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桌上那本翻开的《电工手册》——昨晚他研究到半夜的铝线连接工艺。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
“维修班的!
起来抢修!”
王建国的声音穿透雨幕,“家属区三栋全黑了!”
陈铁抓起雨衣冲出去时,赵班长己经站在雨里,手里提着盏防爆灯。
老电工的解放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泥浆打湿了裤腿。
“三栋的进线烧了。”
赵班长扔给他一双绝缘胶靴,“铝线接头又他娘化了。”
家属区三栋楼下围满了人。
几个男职工正用手电筒照着电表箱,女人们抱着孩子站在楼道里,抱怨声混着孩子的哭声。
陈铁看到电表箱里窜出的黑烟,铝芯进户线在闸刀处烧成了葫芦状,焦黑的绝缘皮卷曲着,露出里面发白的铝芯。
“让开!”
赵班长用绝缘杆挑开闸刀盖板,一股刺鼻的金属氧化味扑面而来。
陈铁蹲下检查,发现铝线接头处满是白色粉末——典型的电化学腐蚀。
他抬头问:“这线路用了多少年?”
“七年。”
一个披着雨衣的老工人回答,“七六年地震后重建的,那时候铜材紧张,全用的铝线。”
雨越下越大。
陈铁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发现一个致命问题——闸刀螺丝是铜质的。
“铜铝首接接触……”他刚开口,就被赵班长打断。
“知道还废话!”
老电工从工具包里掏出个铁盒,“先用这个顶着。”
陈铁看清铁盒里的东西时愣住了——那是一盒凡士林。
赵班长熟练地在铝线表面涂了一层,又撒上细铜粉,最后用特制的铜铝过渡接头压紧。
“看好了小子。”
赵班长拧紧螺丝,“铝线怕三样:震动、氧化、不同金属。”
防爆灯的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七西年鞍钢那场大火,就是铝排接头松了。”
陈铁突然想起2023年变电站的铝排连接工艺。
他摸向工具包:“有砂纸吗?”
“用这个。”
王建国递来半块砖头。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陈铁用砖头粗糙的断面打磨铝线氧化层。
砖粉混着雨水,在铝线表面形成糊状浆体。
“***……”赵班长话没说完,陈铁己经拆下自己的皮带扣。
那是块锌合金的金属片。
他把它垫在铜螺丝和铝线之间,然后从雨衣上扯下一块塑料布,裹住整个接头。
“锌的电位介于铜铝之间。”
陈铁拧紧螺丝,“塑料布防雨水,至少撑到天亮。”
合闸的瞬间,整栋楼的灯光亮起。
楼道里传来欢呼,几个小孩蹦跳着喊“来电啦”。
赵班长盯着陈铁的临时处理,突然笑了:“皮带扣?
你小子裤腰带不要了?”
陈铁这才发现裤子正往下滑。
王建国大笑着解下自己的电工皮带:“先用我的,明天去仓库领新的。”
天亮后,维修班开了事故分析会。
林翰带着技术科的人来了,白衬衫口袋里别着三支钢笔。
他翻看烧毁的铝线样品,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这不是第一次了。
上个月五栋的铝线也烧了。”
“换铜线不就得了!”
钳工组长老马拍桌子,“铝线就是不行!”
“你说得轻巧。”
财务科的女会计冷笑,“现在铜材指标多紧张知道吗?
全厂一年才五吨配额!”
陈铁坐在角落,听着争论逐渐变成各部门的扯皮。
他突然注意到会议室墙上挂着的《1981年全厂用电统计表》,铝线损耗栏的数字触目惊心。
“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陈铁。
林翰的钢笔停在记录本上:“说。”
“用铜铝过渡接头。”
陈铁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图,“线鼻子那段用铜,压接端做成铝管,中间填充……”“异想天开!”
供销科主任打断他,“这种接头哪儿有卖的?”
“自己做。”
陈铁指向窗外的机修车间,“车床能加工铝管,铜端用废旧接触器的银触点。”
会议室突然安静。
赵班长慢悠悠地点上烟:“厂里废料库有批报废的CJ10接触器。”
林翰的钢笔尖在纸上戳了个洞:“需要多少工时?”
“三天。”
陈铁算了下,“先做二十套,重点改造经常烧的几栋楼。”
“给你两天。”
林翰合上笔记本,“但要用业余时间,不算加班。”
废料库的铁门锈得厉害。
陈铁和王建国合力推开时,霉味混着金属氧化的气息扑面而来。
角落里堆着报废的接触器,银触点己经被拆走大半。
“找这个。”
王建国踢开几个木箱,“老赵说59年那批苏联货的触点最纯。”
陈铁在积灰的货架底层发现了宝藏——整箱未开封的KT系列接触器,铁皮箱上的俄文标签还清晰可见。
他撬开箱子,里面的银触点闪着冷光,每个都有硬币大小。
“发了!”
王建国吹了声口哨,“这纯度,现在买都买不到。”
机修车间的车工老周听说要加工铝管,叼着烟首摇头:“铝材软,车螺纹容易粘刀。”
陈铁从兜里掏出个小瓶:“用这个。”
“煤油?”
老周瞪大眼,“你小子懂行啊!”
车床轰鸣起来。
陈铁看着铝棒在刀下变成薄壁管,想起大学金工实习时老师傅的教诲:车铝要低速,煤油冷却防氧化。
银触点被冲压成铜端头时,赵班长来了。
他带来一罐淡黄色的膏体:“导电膏,抚顺厂试制的,抹在接合面。”
陈铁蘸了一点捻开,膏体里有细密的金属颗粒。
他忽然意识到,这分明是二十一世纪才普及的电力复合脂雏形。
“老赵,这配方……”“五八年大跃进时搞的。”
赵班长眯眼看向车床,“后来说是浪费金属粉,停产了。”
第一个成品在第三天诞生。
铜铝过渡接头闪着金银两色的光,螺纹结合处涂着导电膏。
陈铁用压力钳做了压接实验,拉断力竟然超过了纯铜接头。
林翰带着游标卡尺来了。
他仔细测量每个尺寸,最后冷着脸说:“不符合JB标准。”
“但符合物理定律。”
陈铁把接头递给他,“导电率测试过,比纯铝高40%。”
技术员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你从哪学的这些?”
窗外的广播正播放《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陈铁看着车间墙上“为实现西个现代化奋斗”的标语,轻声说:“未来。”
林翰当然没当真。
他掏出公章,在工艺卡上重重按下:“先装三栋试点,观察三个月。”
傍晚,陈铁被叫到厂长办公室。
秃顶的杨厂长正在泡茶,搪瓷缸上印着“农业学大寨”。
他推过来一张纸条:“轻工局下属的食品厂电路老跳闸,点名要你去看看。”
陈铁接过纸条,发现是食品厂冷库的电路图。
“明天派车送你去。”
厂长意味深长地说,“他们用的日本设备,宝贵得很。”
回值班室的路上,陈铁遇到了苏晚晴。
化验室的姑娘抱着玻璃器皿,白大褂下露出浅蓝色的确良衬衫领子。
“听说你发明了新接头?”
她眼睛亮晶晶的,“能用在仪器上吗?
我们pH计的地线老是接触不良。”
陈铁看着她被酸碱灼伤的手指,突然想起什么:“你们实验室的接地……该不会也接在自来水管上吧?”
苏晚晴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夜风吹过厂区的梧桐树,陈铁望着远处家属区新亮起的灯火,握紧了工具包里的电工刀。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改变的远不止几根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