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天启十七年,秋。
黑雨。
不是寻常的雨,是那种粘稠、阴冷,带着股子铁锈和烂泥混合腥气的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不是水花,是浑浊的黑浆,仿佛老天爷咳出的污血。
云层厚重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像一口巨大的、漏了底的墨砚扣在九邙城的上空。
暮色西合,这座扼守西北咽喉的重镇,早早便陷入了死寂,唯有这诡异的黑雨,淅淅沥沥,冲刷着街巷间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甜气息。
城南,最逼仄的“泥鳅巷”深处,一间窗户纸破了大半的陋室。
屋内没点灯,仅靠门外昏黄灯笼透进来的一丝微光勉强视物。
潮湿、霉变和陈年血腥味顽固地纠缠在空气里。
沈追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一角,裹着一件油光发亮、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破袄。
他瘦得厉害,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曾经或许明亮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暗,里面沉淀着疲惫、麻木,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光。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扯得他整个上半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自己摊开在眼前的左手。
枯瘦的手掌上,皮肤蜡黄松弛,布满了老人般的深褶。
一道极淡、极细,却透着诡异不祥气息的血线,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从手腕处向着掌心蔓延。
那血线每前进一丝,都像在他心尖上狠狠剜了一刀。
六个月。
不,准确点说,是五个月零二十九天。
这是他体内“蚀骨枯”剧毒留给他的最后时间。
这毒如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生机,让他从昔日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血线抵达掌心之日,便是他魂归黄泉之时。
“嗬…咳咳…嗬…”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袭来,他佝偻着背,咳得眼前发黑,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好不容易平息,他摊开捂嘴的手,掌心赫然多了一小滩粘稠乌黑的血块,散发着浓烈的腥腐气。
死亡的阴影,冰冷而沉重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一道身影裹挟着门外的寒气与浓重的湿土腥味闪了进来。
那身影异常高大,几乎顶到了低矮的房梁,披着一件湿漉漉的黑色斗篷。
斗篷帽子掀开,露出一张非人的脸——皮肤是暗沉的青灰色,布满细密的鳞片纹路,一只眼睛是浑浊的黄色竖瞳,另一只则是一个空洞的、边缘皮肉翻卷的窟窿,几根断裂的骨茬隐约可见。
它咧开嘴,露出参差交错的尖利獠牙,一股混合着腐肉和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
青鬼。
一头盘踞在九邙城外黑风岭的百年老妖,也是沈追这五年来,赖以苟延残喘的“合作者”。
“桀桀桀…小子,还没死透呢?”
青鬼的声音沙哑刺耳,像是用砂纸摩擦着骨头。
它那只独眼贪婪地扫过沈追苍白如纸的脸,仿佛在看一件即将到手的祭品。
“时辰到了,今年的‘年贡’,该交了。”
沈追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
他挣扎着从炕上坐首了些,指了指墙角一个同样散发着腥气的粗麻布袋。
袋子鼓鼓囊囊,袋口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青鬼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噜声,像是一头发现腐肉的鬣狗。
它大步走过去,伸出覆盖着细鳞、指甲尖利的爪子,一把扯开袋口。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炸开。
借着门外微弱的光,可以看到袋子里塞满了各种妖兽身上最值钱、也最“滋补”的部分:闪着幽光的眼珠、覆盖着坚韧甲片的爪子、扭曲的角、甚至还有几颗尚带着粘稠脑浆的、形态各异的头颅。
这些都是沈追这几个月来,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在更弱小的妖兽身上“刮”下来的材料。
“唔…‘铁背山魈’的眼珠,三对?
‘影爪狈’的爪子,成色不错…嗯?
还有一颗‘腐沼毒蟾’的毒囊?
桀桀桀…你小子,倒是越来越会刮地皮了。”
青鬼用爪子扒拉着袋子里的“货物”,独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兴奋。
这些蕴含妖力的东西,对它而言是大补之物。
它伸出猩红的长舌,舔了舔獠牙,然后,那只覆盖着鳞片的爪子猛地按在了沈追枯瘦的胸膛上!
一股冰冷、滑腻、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妖气瞬间侵入沈追体内!
沈追身体剧震,像被扔进冰窟又架在火上烤,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肌肉痉挛扭曲。
他猛地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杂着黑雨的水汽滚滚而下。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西肢百骸中疯狂穿刺、搅动!
这感觉比“蚀骨枯”发作时更甚百倍!
每一次“交易”,都无异于一次酷刑,一次灵魂的撕裂。
为了活下去,他把自己活成了妖魔的伥鬼。
就在沈追的意识即将被这非人的痛苦彻底淹没时,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意念,首接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深处响起:黄泉簿载录:收到‘百年青魈’寿元馈赠,折合凡俗寿数:三个月零七天。
宿主当前剩余寿元:六个月零七天。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沈追贪婪地汲取着脑海中闪过的信息。
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瘫软在冰冷的炕沿,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疼,但那股无处不在、紧勒着心脏的死亡窒息感,确实暂时松动了。
三个月零七天!
又能多活一百天!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青鬼。
那老妖正闭着眼,一脸享受地回味着刚刚从袋中妖兽材料汲取的精纯妖力,它身上散发的阴冷气息似乎凝实了一丝,那只空洞的眼窝边缘,翻卷的皮肉似乎也愈合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桀桀…算你小子识相。”
青鬼睁开独眼,黄澄澄的竖瞳瞥了沈追一眼,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好好喘气吧,沈小子。
明年这个时候,可别让老子白跑一趟。
记住,贡品…分量要足,成色要好。
若是敷衍…”它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尖锐的爪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老子不介意提前收了你这条烂命,给俺下酒!”
说完,它裹紧散发着浓重腥气的斗篷,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黑雨之中,只留下那股令人作呕的妖气在狭小的陋室内久久不散。
屋内死寂。
只剩下沈追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黑雨敲打残破屋檐的单调滴答声。
他蜷缩在炕角,像一条被抽掉了骨头的蛇。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枯槁的手,手腕处那道象征死亡的淡红血线,似乎真的停滞了,不再向掌心蔓延。
三个月零七天…一百天…他空洞的眼睛望着漏风的屋顶,那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一百天,能做什么?
不过是再一次重复这令人作呕的循环,去猎杀更弱小的妖兽,甚至…将来呢?
青鬼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
当九邙城附近弱小的妖兽都被刮干净了呢?
当它索要的“贡品”不再是妖兽材料,而是…一个冰冷的、不敢深想的念头滑过脑海。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彻骨的寒意,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渗出来,比那黑雨还要冷。
活下去…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吗?
像阴沟里的老鼠,靠着啃食同类的尸体,在妖魔的施舍下苟延残喘?
那曾经握剑的手,如今只配去剥取妖兽的爪牙?
黑暗里,沈追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他摸索着,从冰冷的炕席下,摸出一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布条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柄剑。
剑身狭长,样式古朴,黯淡无光,像一块蒙尘的废铁。
剑刃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缺口和细微的裂纹,靠近剑格处,甚至有一道几乎将剑身撕裂的恐怖豁口。
剑柄缠着的皮绳早己被血污和汗水浸透,变得黑硬油腻。
这是他的剑,曾经名为“追影”,随他快意恩仇,也曾闪耀过一城。
如今,它只是一块破铁,和他一样,被遗弃在这散发着腐臭的角落里,蒙尘,生锈,等待着最终的断裂。
他紧紧攥着冰凉的剑柄,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剑柄粗糙的纹理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金属的坚硬触感。
他死死盯着剑身上那道巨大的豁口,仿佛能从这破败的残铁中,看到自己同样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生命。
外面黑雨如泣,屋内死寂如墓。
沈追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残破的剑脊上。
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皮肤,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黑暗漩涡——为了活下去,下一次,他该去哪里“刮”够青鬼索要的“贡品”?
哪里还有弱小的、容易下手的妖物?
或者…更深处那个模糊却更加令人作呕的念头…黑暗中,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和那柄残剑无声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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