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年的除夕雪,混着人血凝成冰棱。
镇北侯府的朱漆影壁前,十八道浸盐牛筋鞭撕碎锦衣,顾长渊的脊背早己血肉模糊,却仍将肩胛绷得如拉满的弓弦。
血珠顺着玉阶滚落,在积雪上烫出点点红梅。
“逆子顾长渊,冒领世子之位十八载,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今褫其姓、断其籍,永世为奴!”
萧镇北的声音裹着北境风沙的粗粝。
这位执掌黑甲军二十年的铁血侯爷立于高阶之上,玄铁护腕折射的寒光,恰似他眼底的森冷。
他身侧裹着银狐裘的少年突然踉跄跪地,捧着的青玉盏泼出半盏琥珀酒。
“父亲!”
萧景明咳得眼尾泛红,指尖却稳如磐石,“兄长虽有过,但求您念在...”顾长渊瞳孔骤缩。
盏底沉淀的幽蓝,正是三日前毒杀幽州斥候的“蓝骨醉”。
他劈手打翻酒盏,却在触及少年腕间时僵住——半枚蟠龙玉佩正在狐裘下晃动,龙目处缺失的翡翠,与泗水关尸山里递来的信物严丝合扣。
“好一招鸠占鹊巢。”
顾长渊染血的指尖划过玉佩裂痕,“顶了我的救命之恩,如今连弑父的罪也要我来背?”
玄铁护甲重重踹在胸口。
顾长渊撞上汉白玉石狮的刹那,忽然想起及冠那夜。
老侯爷将黑鳞甲披在他肩头,说顾家儿郎当如睚眦,恩怨必偿。
“啪嗒。”
断发混着血珠坠入雪堆。
顾长渊反手抽出侍卫佩刀,刀光过处,十二章纹衮服裂作漫天碎帛。
火折子掷入锦衣的瞬间,萧景明突然尖啸:“拦住他!
那玉佩是...”烈焰腾起三丈,映得顾长渊眉目如修罗。
他捏着夺回的半枚玉佩,在侍卫合围前纵身翻过影壁。
风雪裹着嘶吼追来:“生死不论!”
戌时的梆子声被北风绞碎。
顾长渊伏在城南乱葬岗的臭水沟里,舌尖抵着玉佩凹痕——龙角处细微的刻纹,与御书房失窃的《山河兵要图》残页分毫不差。
“咻!”
狼牙箭擦着耳际钉入墓碑。
顾长渊就势滚进腐叶堆,枯枝下突然伸出只溃烂的手。
老乞丐独眼泛着死气,喉间发出嗬嗬声响:“少将军...谷雨...红骨散...”顾长渊瞳孔骤缩。
三年前谷雨夜,他率黑甲军截杀赤炎密探时,曾在尸堆里救下个毁容少女。
那姑娘临死前塞给他半枚玉珏,正与萧景明今日所佩成双。
“他们在盐车藏了...”老乞丐突然抽搐,七窍渗出蓝血,“谢...谢家...”尸体轰然倒地,背后赫然插着赤炎部独有的倒钩箭。
顾长渊掰开他紧攥的手,半块杏仁酥里裹着靛蓝密笺,胭脂印上的“谢”字被血渍晕开。
嗒、嗒。
马蹄声碾碎枯骨。
顾长渊将玉佩压入舌底,腥咸中忽尝到一丝沉水香——与萧景明月前献给侯爷的安神香如出一辙。
“逆贼在此!”
铁索当头罩下时,顾长渊故意踉跄跪倒。
囚车铁栏外晃动的青铜鱼符刺入眼帘,双鲤衔珠的纹样,正是盐铁司监察使谢家的标记。
云梦泽的朔风卷着盐粒,抽在新奴脸上如刮骨钢刀。
顾长渊被铁链拽着跌进盐垛时,后肩伤口析出的血珠竟泛着靛蓝——昨夜那盏毒酒,早被萧景明掺入他每日的参汤。
“都给爷听好了!”
监工赵阎王鞭梢卷起盐沙,“在这云梦盐场,你们连狗都不如!”
盐奴们佝偻如虾,破衣下烙印斑驳。
顾长渊摩挲着新烫的窃字,忽觉可笑。
昨日他还是黑甲军的少帅,今日就成了窃国逆贼。
“笑你祖宗!”
钢鞭破空劈来。
斜刺里冲出个蓬头少年,乱发间露出的眼睛亮得瘆人。
他徒手攥住鞭梢,盐粒混着血珠从指缝滴落,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哑奴找死!”
三个监工包抄而上。
顾长渊眯起眼。
这少年看似毫无章法,每次闪避都卡在鞭势将发未发之际。
更诡异的是,那些落空的鞭梢总会抽中同僚要害。
混乱中,少年撞进他怀里。
盐渍手指在掌心急书:霹雳堂 红骨散 黑甲饮毒。
砰!
赵阎王的铁尺劈裂盐垛。
顾长渊护住少年,后肩顿时皮开肉绽。
溅入口中的盐晶泛着苦腥——正是红骨散混着尸毒的味道。
“住手!”
清泠女声破开喧嚣。
朱漆小轿帘隙间,皓腕上的双鲤鱼符泛着幽光。
顾长渊抬眼望去,轿中人月白裙裾上的金线暗纹,恰是谢家族徽。
谢云舒的目光掠过他血肉模糊的脊背,在脖颈旧疤处骤然凝滞——三年前泗水关毒箭留下的伤痕,与她记忆中的救命恩人分毫不差。
“此人押往三号盐井。”
她碾碎手中的杏仁酥,“今夜子时的祭井礼,总要有人填数。”
子时的更鼓被盐山吞没。
顾长渊蜷在腐臭的井底,借着月光摩挲玉佩。
龙鳞纹路间嵌着的晶粉在盐气中泛蓝,正是前朝皇陵独有的尸萤砂。
“新来的?”
黑暗里伸出枯手,“喝过红骨水吗?”
老盐奴独眼溃烂见骨,举起破碗的手腕上,谢家铜钱嵌在腐肉里:“喝够三碗,就能去东廊...”话音未落,井口突然坠下火把。
顾长渊嗅到火油味,拽起老盐奴滚向侧壁:“闭气!”
烈焰裹着毒烟灌入井底。
老盐奴癫狂大笑:“红绡!
爹来陪你...”竟主动扑进火海。
焦臭中,顾长渊看清他背上“逃”字烙印下,盖着谢家的凤尾章。
“这边!”
倒挂井绳的哑奴阿烬打着手势。
三人坠入侧壁暗道时,玉佩突然发烫。
幽蓝微光照亮洞窟,成排铁笼里的骸骨颈间,都系着褪色的红梅绢花。
最深处那具白骨的手腕上,套着半枚染血的玉珏。
“谢家...”顾长渊碾碎骸骨指间的账本残页,“原来北境军粮,都被换成了红骨散。”
阿烬突然扯开衣襟。
心口处的谢家凤尾印下,赫然是霹雳堂的火纹。
他在血污中急书:寅时三刻 盐仓东角 谢二弑兄。
地面剧烈震颤。
头顶传来铁甲铿锵声,熟悉的北境口音令顾长渊浑身血液凝固:“奉萧世子令,焚井!”
天光撕开盐山时,顾长渊立于乱葬岗最高处。
脚下尸体套着他的残袍,颈间挂着半枚玉佩。
阿烬正在给尸首烫“窃”字烙印,手法与盐场如出一辙。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顾长渊。
“他将谢家密笺塞入尸首咽喉,“只有盐商沈墨。”
东边官道烟尘骤起。
赤炎部的狼头旗猎猎作响,领头玄甲人手中的马鞭,系着与萧景明一模一样的玉珏。
顾长渊捻起从谢云舒轿中顺走的香灰,与怀中安神香残渣同源。
“好弟弟。”
他望着渐近的萧字帅旗,“且看这局棋,谁先露出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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