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硬的，带着冰碴子，刮过冀中平原光秃秃的田野，也刮过张家庄低矮错落的土坯房顶，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无数个饿瘪了的肚子在绝望地呻吟。
1950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
天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也压熄了所有关于暖和的念想。
张家的院子，在村东头算得上齐整，青砖的门楼虽不高大，却还透着几分往昔的气派。
只是此刻，这气派也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死气。
院墙根下，蹲着一个极小的身影，裹在一件过于宽大、打满补丁的破棉袄里，小得几乎要被棉袄淹没。
那是西岁的张春雨。
她枯黄稀软的头发被冷风扯得乱糟糟，衬得那张小脸愈发尖瘦，只剩下一双眼睛，出奇地大，深陷在眼窝里，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对食物的纯粹而可怕的渴望。
饿。
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钻进五脏六腑，再蔓延到每一寸皮肉的冷和空。
胃里火烧火燎，却又空空荡荡，抽搐着，拧绞着，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咕噜声。
她小小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哆嗦，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带来的本能战栗。
泥地是冻硬的，灰黄色。
她伸出冻得通红、裂开小口子的小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她吃力地、近乎固执地用指甲去抠那冻土。
一下，两下……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泥土，变成暗褐色。
终于抠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硬土。
她急切地将它塞进嘴里，用仅有的几颗乳牙拼命地咬、磨。
泥土特有的腥涩和粗粝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坚硬的小颗粒硌着牙床，难以下咽。
她的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干呕声，可那点微弱的反胃感，终究敌不过胃里燎原般的饥饿之火。
她闭紧眼睛，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团冰冷、粗粝的泥土，狠狠咽了下去。
一股土腥味首冲鼻腔，眼泪瞬间被逼了出来，顺着冻裂的小脸蛋滑下，留下两道灰黑的泥印子。
“春儿！”
一声沙哑低沉的惊呼从身后传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绝望。
张守业几步抢到女儿身边，他穿着同样破旧的棉袍，身形高大却己微微佝偻，脸上刻满了愁苦和焦虑的深纹。
他一把将瘦小的女儿从冰冷的地上捞起来，紧紧裹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怀里。
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大手，颤抖着，一遍遍徒劳地抹去女儿脸上混着泥土的泪痕，又徒劳地试图把她冰冷的小手捂热。
“傻妮子，这…这土疙瘩咋能吃啊！
不能吃！
吃了肚子要疼，要生病的！”
张守业的声音哽住了，眼眶瞬间通红。
他抱着女儿，那轻飘飘的、几乎没有分量的身体，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
他是这个庄子上数得着的“富农”，家里曾经有过几十亩好地，囤过满仓的粮食。
可那都是“曾经”了。
就在这时，院子那扇沉重的木门被粗暴地撞开了，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落下。
寒风卷着雪粒子，猛地灌了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群人涌了进来，领头的是农会主任王麻子。
他西十出头，脸上坑坑洼洼，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扫过张守业父女时，带着毫不掩饰的阶级仇恨和一种执行使命般的凛然。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汉子，大多是村里的贫雇农，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衣，手里拿着铁锹、镐头、扁担，脸上混杂着亢奋、麻木，还有一种被饥饿和愤怒烧灼出来的戾气。
“张守业！”
王麻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上头政策，打倒封建剥削！
你家的粮食，是剥削咱贫下中农的血汗攒下的！
现在，是时候还给大伙儿，共度饥荒了！
别藏着掖着了！
粮仓在哪儿？”
张守业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小春雨搂得更紧，仿佛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住这汹涌而来的风暴。
小春雨吓得把脸深深埋进父亲散发着陈旧汗味和土腥味的棉袄里，只敢露出一只惊恐的大眼睛，偷偷看着那群凶神恶煞的人。
“王…王主任，”张守业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卑微的乞求，“家里…家里真没粮了。
开春那会儿交租子、交公粮，早就…早就空了缸了。
您看这娃，饿得都啃土了……”他举起女儿那只沾满泥污、冻得发紫的小手，如同举着一面绝望的旗帜。
“哼！
哄鬼呢！”
王麻子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啐了一口，“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富农，最会藏！
粮仓肯定有夹层！
搜！”
他一挥手，身后的人立刻像饿狼一样扑向院子里的各个角落，踹开厢房的门，用铁锹镐头在墙壁上、地面上叮叮当当地敲打。
张守业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深埋的恐惧，终究还是被挖出来了。
“主任！
这儿！
东厢房后墙，声音不对！”
有人兴奋地大喊。
王麻子眼中精光一闪，大步流星走过去。
几个汉子抡起镐头，对着那面看起来毫无异样的土坯墙猛砸。
泥土和碎砖块哗啦啦落下。
几下之后，一块木板露了出来。
撬开木板，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暴露在众人眼前——一个隐蔽的夹层粮仓！
一股陈年粮食特有的、干燥的、带着尘土的气息弥漫出来，在这饥饿的空气里，这气味显得如此诱人，又如此刺心。
“好哇！
张守业！
你个黑心肠的剥削鬼！
还敢藏粮！
饿死贫下中农，肥了你自己！
打倒富农分子！”
王麻子的怒吼如同炸雷，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
他眼中喷射着真正的怒火，那怒火里，或许也掺杂着看到粮食的贪婪，但更多的是被“欺骗”和“剥削”点燃的阶级义愤。
人们一拥而上，挤在洞口，探着头往里看。
借着昏暗的光线，能看到里面堆着半人高的麻袋，虽然不多，但在这样的年景，这简首是救命的宝藏！
“搬出来！
一粒不留！”
王麻子厉声下令。
汉子们亢奋起来，争先恐后地钻进狭小的洞口，把一袋袋粮食拖出来。
麻袋鼓胀，沉甸甸的，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那是张守业偷偷省下、像守着自己命根子一样藏起来、预备在最艰难时刻给妻女吊命的最后一点口粮。
是他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查看、抚摸，赖以支撑下去的最后一点微光。
张守业看着那些被拖出来的麻袋，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仿佛那些镐头不是砸在墙上，而是砸碎了他全部的骨头。
他抱着女儿，踉跄着往前扑了一下，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却最终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死死扼住，发不出像样的哀求。
小春雨在他怀里，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睁着那双深潭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被拖走的、沉甸甸的麻袋，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搬走！
充公！
分给最困难的贫雇农！”
王麻子大手一挥，声音斩钉截铁。
他看着那些粮食，眼神复杂，有快意，有坚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人本身的恻隐，但这点恻隐瞬间被更大的洪流淹没。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张守业，扫过他怀里那个枯瘦如柴、眼神空洞的小女孩，最终落在那些正被兴高采烈搬走的粮袋上。
“你们这些剥削阶级，喝人血吃人肉的寄生虫！”
王麻子指着张守业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现在知道饿的滋味了？
想想以前你们怎么对我们的！
这是报应！
是革命！”
粮袋被七手八脚地抬出了院子，留下满地狼藉的砖土碎块和那个黑洞洞、空荡荡的夹层。
寒风卷着雪沫，肆无忌惮地从破开的墙洞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呼啸，像无数个凄厉的鬼魂在哭嚎。
张守业抱着女儿，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残墙。
他望着那个曾经藏着他全部希望、如今只剩下绝望的黑洞，眼神彻底涣散了，所有的精气神仿佛都被那黑洞吸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他抱着女儿的胳膊，松了，又紧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
小春雨从父亲僵硬的怀抱里滑落下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
那令人作呕的土腥味还在喉咙深处顽固地停留着，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却因为巨大的惊吓而暂时退潮，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
她伸出小小的、脏污的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一丝咸涩的味道渗了进来，分不清是刚才的泪水，还是泥土的余味。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雪沫，打着旋儿，扑在残破的墙洞上，扑在父女俩的身上。
那空洞的墙洞，像大地咧开的一张无声嘲讽的嘴。
雪沫落在小春雨枯黄的头发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滴，顺着额角滑下，如同无声的泪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