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余烬，关于陈军离世的消息便如同病毒般，通过无形的网络与传统的纸媒，迅速席卷了省城的每一个角落。
各大新闻客户端的推送通知争先恐后地弹出，报纸的头版头条被统一的黑体大字占据——“扶贫英雄意外殒命，小镇再生顿失明灯”、“鞠躬尽瘁，年轻干部陈军倒在工作一线”、“净土奇迹的缔造者，我们永远怀念您”……诸如此类的标题，配上陈军生前在小镇视察工作、与村民亲切交谈的照片，字里行间充斥着对逝者的惋惜与赞颂。
官方的通报也随之而来，口径高度统一：省派干部陈军同志，在出席小镇庆祝晚宴时，突发急性肠胃炎，初步判断为食物中毒，经抢救无效，不幸离世。
通报中还特别强调，省市领导高度重视，己责成相关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对事件原因，尤其是食物来源，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务必给公众一个交代。
林凡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
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七八份不同媒体的报纸，电脑屏幕上则是不停刷新着的新闻网页。
每一篇报道都极尽溢美之词，将陈军塑造成一个近乎完美的、毫无瑕疵的时代楷模、道德标兵。
文章细数着他自到小镇后的一桩桩功绩：如何引进资金、如何攻克技术难关、如何化解历史遗留问题、如何带领镇民披荆斩棘，将一个濒临破败的工业小镇，奇迹般地转变为远近闻名的绿色农业示范基地。
字字句句，都透着对英雄逝去的悲痛，以及对小镇未来命运的忧虑。
然而，这种近乎完美的、纯粹到不带一丝杂质的形象，却让林凡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指尖划过报纸上陈军那张带着温和微笑的照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陈军——那个在省城机关里，眼神锐利、手腕灵活、甚至偶尔会流露出几分不近人情的精明与冷酷的陈军。
他记得有一次，为了一个项目的审批，陈军可以连续一周不眠不休地准备材料，也可以在谈判桌上寸土不让，用滴水不漏的逻辑和不容置疑的气势，让对手节节败退。
那时的陈军，绝不是报纸上这个只会微笑奉献的“圣人”。
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林凡的心头。
“老张，是我，林凡。”
林凡拨通了一个在省公安厅工作的老同学的电话，声音有些沙哑，“关于南溪镇陈军的事情，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老张略显谨慎的声音：“林凡啊，这事儿……影响挺大的。
目前我们这边接到的通报，跟媒体上说的一致，就是食物中毒。
具体的，市局和县局在查，我们省厅只是备案关注。”
“食物中毒……”林凡咀嚼着这几个字，“就这么简单？”
“嗨，不然还能怎么样？
人家是扶贫英雄，功绩卓著，现在人没了，总得有个说法。
再说，庆功宴那么多人，吃出问题也正常。
你跟陈军……很熟？”
老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探寻。
“同事一场。”
林凡含糊地应道，他不想过多暴露自己与陈军的私交，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又尝试联系了几个在媒体工作的朋友，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不是官方通稿的复述，就是语焉不详的推脱。
小镇那边的情况，更是被一层厚厚的迷雾笼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严密控制着信息的流出。
这种刻意的封锁，让林凡的不安愈发浓烈。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从外部获取更多线索时，一条淹没在海量新闻中的、来自某个地方小报网站的角落报道，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段对庆功宴现场目击者的简短采访，一位负责上菜的服务员描述道：“……当时陈书记刚喝完酒，也就几秒钟的工夫，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然后就捂着肚子倒下去了，太快了，我们都吓傻了……”太快了？
林凡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虽然不是法医，但也知道，普通的食物中毒，从摄入到发作，通常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症状的发展也相对缓慢。
这种“几秒钟”、“唰地一下”的描述，与他认知中的食物中毒症状，存在着明显的出入。
这个细节，在官方通报和主流媒体的报道中，被刻意模糊或一笔带过，解释为“急性反应”，但此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凡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所有的官方信息都指向“意外”，所有的舆论导向都在歌颂“英雄”。
但林凡的首觉，以及他对陈军那深入骨髓的了解，却在发出尖锐的警报。
那个对自身安全有着近乎洁癖般谨慎的陈军，那个心思缜密、从不轻易暴露弱点的陈军，会如此轻易地死于一场普通的食物中毒吗？
林凡的脑海中，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骇人的念头开始成形——这所谓的“食物中毒”，会不会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幌子，用以掩盖更深层次的真相？
办公室窗外的天色己经大亮，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凡知道，仅仅依靠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和个人的猜测，他永远无法触及真相的核心。
他必须亲自去那个小镇，去陈军生命最后绽放又骤然凋零的地方，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
他打开内部通讯系统，给自己的首属领导发了一封邮件，言辞恳切地申请了几天事假，理由是“前往南溪镇吊唁故友陈军同志”。
很快，他收到了前往南溪镇的车票预订成功的短信。
握着手机，林凡心中百感交集。
揭开陈军死亡真相的渴望像一团火在他胸中燃烧，但同时，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也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那个因陈军而脱胎换骨、如今又因陈军之死而沉浸在巨大悲痛与感恩中的小镇，会如何看待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他的探寻，他的质疑，会不会触碰到那个被完美光环包裹的“英雄”形象背后，不为人知的禁区？
他即将踏上的，是陈军用生命搭建的“完美谢幕”的舞台，而他要做的，就是掀开那华丽的幕布，去寻找隐藏在光影之后的，最真实、也可能最残酷的剧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