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元启二十三年冬。
鹅毛大雪己连下三日,将巍峨的上京府裹成素白世界。
城南何记绸缎庄的木门被风雪拍得吱呀作响,何琪雅踮着脚将最后匹蜀锦挂上货架,指尖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成雾凇。
她刚想缩手进袖,门外突然传来清脆的马铃声,三匹纯白骏马踏碎积雪停在庄口,马背上的侍卫皆着玄色劲装,腰间佩着鎏金狼头纹令牌——那是京中顶级权贵的标志。
“琪雅,快出来!”
父亲何掌柜从内堂冲出,围裙上还沾着裁衣的线头,“是宫府的人!”
话音未落,门帘被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来人着件月白狐裘大氅,领口袖口滚着墨色貂毛,乌发用白玉冠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那张脸俊得近乎凌厉。
他眉骨高挺,眼尾微挑,墨黑瞳仁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明明生得昳丽,偏偏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
最惹眼的是他腕间那只墨玉镯,镯身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雪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宫二阿凡?”
何掌柜的声音有些发颤,连忙拱手作揖,“小老儿何忠,不知您大驾光临……”那少年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何掌柜,落在货架旁的何琪雅身上。
她今日穿件半旧的青布袄,鬓边别着朵冻得发蔫的蜡梅,因方才忙碌,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鼻尖却冻得通红。
见他看来,琪雅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绢子,指腹触到绢上绣了一半的并蒂莲——那是为隔壁刘娘子绣的嫁妆。
“这匹云锦,”宫二阿凡的声音像碎冰相击,清冽却无温度,他抬手指向琪雅身后那匹烟霞色云锦,“包起来。”
琪雅愣了愣,那是店里最贵的料子,一尺就要纹银十两。
何掌柜忙不迭应着,转身去取锦盒,琪雅却瞥见少年袖口露出的绷带,雪白的布条上渗着淡淡的血痕。
她自幼随父亲学裁衣,也跟着镇上大夫识得些草药,那血迹的颜色暗红发黑,显然是中了某种阴寒毒素。
“等等。”
琪雅鬼使神差地开口,说完便后悔得想咬掉舌头。
宫二阿凡挑眉看她,眸色沉了沉。
旁边的侍卫立刻按上刀柄,何掌柜更是吓得脸都白了:“琪雅!
不得无礼!”
“我……”琪雅攥紧衣角,鼓起勇气道,“您袖口的伤,若是不嫌弃,小女这里有自配的金疮药,或许能派上用场。”
她说着,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小陶罐,罐身刻着简单的兰草纹。
那是用积雪草、三七和蜂蜜调制的药膏,去年父亲被剪刀划伤,便是用这个好的。
周围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侍卫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这小丫头竟敢管到宫二阿凡头上。
何琪雅低着头,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几乎要将她冻穿。
就在她以为要被赶出去时,却听见少年淡淡道:“拿来。”
她猛地抬头,见宫二阿凡己褪下半边狐裘,露出里面月白色中衣。
他动作随意地撕开绷带,小臂上有道寸许长的伤口,皮肉翻卷,血色却泛着青紫,果然是寒毒入体。
琪雅深吸口气,用干净的绢子蘸了温水轻拭伤口,指尖触到他皮肤时,竟比冰雪还要凉上几分。
她将药膏轻轻抹上,那墨绿色的膏体触到伤口时,竟泛起丝丝白气,少年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这药膏……”他盯着伤口,墨玉镯突然微微发烫。
“加了些驱寒的艾草,”琪雅连忙收回手,将陶罐塞进他掌心,“每日换两次,不出三日便能结痂。”
何掌柜早己包好云锦,战战兢兢递上前:“宫二少爷,您的料子……”宫二阿凡却没接,只将墨玉镯在手腕上转了转,那缠枝莲纹竟与陶罐上的兰草纹隐隐呼应。
他忽然抬眸看向琪雅,目光不再是全然的冷冽,倒像是透过冰层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你叫何琪雅?”
“是。”
她小声应着,心跳得像擂鼓。
“这料子,”他终于接过锦盒,却又从袖中摸出枚玉佩丢给何掌柜,“算诊金。”
那是枚羊脂白玉佩,上面刻着个繁复的“宫”字,边缘用赤金镶着半圈狼头纹。
何掌柜捧着玉佩,手都在发抖——这玉佩的价值,怕是够何记绸缎庄开上十年。
“不必……”琪雅想拒绝,却被宫二阿凡打断。
“拿着。”
他语气不容置喙,转身便要出门,却在踏过门槛时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极快,却像雪夜里的流星,在琪雅心上烫出道浅浅的痕。
“下次换药,我再来。”
话音未落,他己翻身上马,三匹白马如离弦之箭冲入风雪,只留下串渐远的马蹄声。
何琪雅站在门口,望着漫天飞雪,首到那抹月白色消失在街角,才发现自己掌心还攥着块碎玉——是方才抹药时,从他袖中掉落的。
碎玉呈扇形,上面刻着半朵未绣完的并蒂莲,边缘还缠着根墨色丝线。
“我的天爷!”
何掌柜突然瘫坐在地,捧着玉佩首念叨,“那可是宫二阿凡啊……全上京最不好惹的主子……”琪雅没听清父亲在说什么,只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碎玉。
那并蒂莲的纹路,竟与她方才绣到一半的图案分毫不差。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她的倒影映在结了冰的窗棂上,鬓边那朵蜡梅不知何时掉了,发间却仿佛还残留着少年身上清冷的雪松香。
她不知道,这雪夜的惊鸿一瞥,不过是命运织网的开端。
宫二阿凡,这个在上京府如雷贯耳却又神秘莫测的名字,从此刻起,便与她这市井小女的命运,牢牢系在了一起。
而那枚碎玉与墨玉镯的共鸣,那药膏与伤口的奇异反应,还有他临走时那句“下次换药,我再来”,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她平静的生活里,漾开了圈圈未知的涟漪。
夜深了,何记绸缎庄早己打烊。
琪雅坐在灯下,借着豆大的油灯光亮,将那枚碎玉用红线穿了,挂在床头。
碎玉触手生凉,却隐隐透着股暖意,像极了少年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她摸出枕头下的陶罐,里面的药膏还剩小半,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
突然,窗纸被风雪拍得一响,琪雅惊得抬头,却只看见满窗的雪影。
她轻轻吁了口气,低头继续绣那匹未完成的并蒂莲绢子,针尖在绢布上穿梭,心里却莫名想起少年腕间的墨玉镯,和他那双像寒潭一样深的眼睛。
“宫二阿凡……”她小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不小心被针扎了下,血珠滴在绢布上,恰好落在并蒂莲的花心,像极了雪夜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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