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陆汐立在汇丰银行大理石廊柱下,江风卷着《申报》残页掠过脚边,"日资纱厂压榨童工"的铅字在墨绿缎面绣鞋上打着旋。
江兰的牛皮行李箱撞上花岗岩台阶,惊飞了啄食面包屑的灰鸽,行李箱铜扣上贴着"马赛—上海"的船票残角。
"真要坐法国邮轮?
"陆汐攥紧绣帕,帕角新绣的塞纳河铁塔针脚歪斜,像极了昨夜被泪水晕开的墨迹。
江兰的齐耳短发扫过她脸颊,带着大光明戏院门口卖的茉莉头油香:"圣西尔军校今年首招女留学生,我爹托领事馆弄到的名额——说是学通讯,实则是去抄他们的军事密码。
"海关钟敲响第六下时,江兰突然拽着她钻进和平饭店旋转门。
水晶吊灯的光瀑倾泻而下,穿白色制服的侍者推着餐车穿梭,银质餐盖下飘出奶油焗蜗牛的腥甜。
陆汐盯着烫金菜单上的法文发怔,江兰己经用流利的洋泾浜英语点单:"两杯咖啡,多加方糖——这位小姐要双份奶沫。
"鎏金咖啡杯底映出杨家的龙凤喜帖暗纹。
江兰搅拌咖啡的银匙突然停住,匙柄刻着的自由女神像在杯沿投下细长阴影:"腊月廿八的婚期?
那个杨明轩上月刚在百乐门为个白俄***和青帮火拼,慎昌洋行的货轮往北边运的可不止棉纱。
"陆汐的指尖陷进孔雀蓝丝绒椅垫。
她想起昨夜母亲捧着龙凤喜帖的模样:"虽说是续弦,但杨家的航运线掌控着半个十六铺码头......"此刻咖啡的苦涩漫上喉头,她数着杯中未化的方糖,一块、两块......足足五块,恰似杨明轩前几任亡妻的数目。
暮色漫过外白渡桥铁架时,江兰往她手心塞了样东西。
黄铜怀表盖弹开的瞬间,陆汐看见表面嵌着张小照——去年端午她们偷跑去城隍庙,在九曲桥边花两块大洋拍的快相。
照片里江兰扯松了领结,自己攥着咬了一半的粢饭团,背景里"***二十一条"的横幅正在风中翻卷。
"每月初一十五,大东电报局能收越洋信。
"江兰的漆皮皮鞋跟敲打着花岗岩,远处传来邮轮启航的汽笛,"等我在马赛港偷到潜艇图纸,就带你去看真正的埃菲尔铁塔——比画报上的气派百倍。
"陆汐望着她跳上黄包车的背影,晚霞把蓝布学生装染成鸢尾紫。
车拐过公董局大楼时,突然冲出几个戴鸭舌帽的暗探,行李箱被撞翻在地,法文传单雪片般飞散。
陆汐慌忙去捡,瞥见《国际歌》词句间夹杂着"***""武装"之类的字眼,最底下压着半张手绘的吴淞口布防图。
当夜陆宅的雕花门环被叩得震天响。
杨家的管家带着巡捕房的人来问话,说江兰涉嫌煽动浦东码头工潮。
母亲摔了那套祖传的祭红釉茶具,碎瓷溅到陆汐脚边:"往后不许再见江家人!
那丫头早晚要吃枪子儿!
"子夜梆子响过三巡,窗棂突然轻叩三声。
陆汐推开酸枝木窗,见江兰倒挂在梧桐枝桠间,像个顽劣的罗刹。
"给!
"她抛进来油纸裹着的物件,"陈独秀新译的《共产党宣言》——比《女诫》有意思多了。
"晨雾漫过霞飞路梧桐时,陆汐在《列女传》书脊里发现张字条。
铅笔字力透纸背:"十一月廿七,商务印书馆有胡适先生讲妇女解放。
"她将字条折成纸船放进天井积水里,看它载着片枯槐叶,晃晃悠悠漂向铁栅栏外的世界。
石库门深处传来母亲诵经的木鱼声,混着江海关悠长的汽笛,惊起一群灰羽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