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的雨水顺着石库门的天井檐角往下淌,青瓦沟里积蓄的水珠映着七岁陆汐藕荷色的衫角。
她踮脚去接檐漏,绣鞋踩在长了青苔的阶石上,险些滑进廊下养睡莲的陶缸里。
客堂间传来母亲训斥佣人的声音:"红木雕花床要摆在东厢,杨家送来的龙凤聘书得供在祖宗牌位前头......""喂!
当心淋病!
"一声清亮的呼喊惊得陆汐后退半步。
抬头望去,邻宅晒台探出个扎红头绳的脑袋,漆皮小皮鞋在铸铁栏杆外晃荡,漆面反光刺得人眯眼。
那女孩怀里铁皮盒一斜,玻璃珠子叮呤咣啷顺着晾衣绳滚过来,在雨帘里折射出彩虹光晕。
"接住呀!
"女孩扯着嗓子喊,带着苏州河码头特有的市井腔调。
陆汐慌忙撩起织锦缎裙摆,五色琉璃珠噼里啪啦落进来,碰着贴身藏的《女诫》硬壳书脊,发出玉碎般的脆响。
珠串里混着枚鎏金怀表,表链缠着片枯槐叶,叶脉间用铅笔写着"江兰"。
当夜陆汐在描红本上画了只振翅的凤蝶。
账房先生教过"青梅竹马"西字,她原以为是珠帘后抚琴对诗的雅致,不承想江兰翻墙进来时带翻了青瓷水盂,非要教她玩"西洋跳棋"。
那野丫头跷腿坐在雕花拔步床上,将棋盘铺在鸳鸯绣枕上,象牙棋子刻着十字架与皇冠,在烛火里泛着冷光。
"这是大世界游戏厅新到的货。
"江兰指尖转着黑色"主教",马尾辫梢扫过陆汐的鼻尖,"我爹昨儿从法兰西商会带回来的,洋人管这叫chess——听说巴黎的淑女们都在沙龙里玩这个。
"陆汐捏着白色"皇后"不知所措时,角门突然吱呀作响。
江兰拽着她钻进乌木衣橱,樟脑味混着对方衣襟上的薄荷香膏,呛得人想打喷嚏。
王妈举着油灯在屋里转圈,灯影扫过棋盘上倒伏的"国王",在描金橱门上投下狰狞黑影。
陆汐腕间的翡翠镯子被江兰攥得发烫,那是杨家下聘时送的信物,此刻正硌着跳棋棋盘边的鎏金怀表。
待脚步声远去,江兰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锡纸包。
黑褐色的糖块在舌尖化开时,苦涩后泛起奇异的醇香,陆汐呛得咳嗽,却见对方仰头望着天窗漏下的月光:"等我在圣玛利亚女中毕业,就带你去巴黎圣母院喂鸽子,那儿的面包屑都是牛角包的酥皮。
"晨光染白弄堂口煤油灯时,陆汐在《列女传》扉页发现张铅笔速写:两个穿琵琶襟袄裙的小姑娘蹲在石库门天井里,玻璃珠在青砖缝间排成蝴蝶形状。
母亲推门进来时铜锁咔嗒作响,她慌忙把书塞进妆奁底层,听见墙外飘来断断续续的风琴声——江兰又在晒台上弹《马赛曲》,琴键错了好几个音。
暮春的梧桐絮飘进天井,陆汐跪在祠堂抄《内训》,宣纸被汗水洇出墨团。
忽然有东西砸在后颈,拾起看是裹着油纸的梨膏糖,糖纸上用钢笔写着:"申时三刻,张园有文明戏,扮作采买丫鬟从后巷出。
"陆汐的心跳得比祠堂的木鱼声还急。
她将梨膏糖含在舌底,甜味混着药香,像极了江兰身上总带着的广藿香气息。
角门外的黄包车夫压着草帽檐,露出半截蓝布学生装——分明是江兰乔装的。
车篷里塞着件粗布衫,陆汐换上时嗅到怡和纱厂特有的棉籽油味,袖口还沾着未洗净的油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