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焊机的蓝光在面罩上跳动,林深握着焊枪的手突然剧烈颤抖。
金属熔池里翻涌的不是铁水,而是记忆里航母甲板的反光——三个月前,他在临港新区实验室猝死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正是国产航母下水时激起的浪花。
“小林,手稳点!”
班长老吴的吼声穿透防护面罩,“这道焊缝要是再出气孔,新加坡那票货轮又得返厂!”
咸涩的汗水滑进嘴角,林深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还沾着1983年《船舶工业报》的油墨——头版标题是“国产万吨轮‘东海号’焊接合格率仅67%”。
他猛地摘下面罩,铁锈味混着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三十年前的车间:生锈的行车在头顶咣当作响,工人们围着巨大的船体分段,用老式手工电弧焊一点点堆砌焊缝。
“这是...东海船舶重工?”
他喃喃自语,掌心触到工装口袋里硬邦邦的物件——掏出一看,竟是本磨破边角的《船体焊接工艺》,扉页签着“林深”两个钢笔字,字迹青涩得像中学生作业。
“深哥,发什么呆呢?”
年轻徒弟小张凑过来,工装裤膝盖处补着补丁,“刚才车间广播说了,下午三点开技术革新会,听说新加坡退单的事惊动了省厅...”话音未落,尖锐的汽笛声撕裂厂房。
林深跟着人流往外走,路过布告栏时,目光被一张泛黄的奖状吸引:1978年厂级技术标兵,照片上的青年穿着相同的工装,眼神却透着与记忆中重叠的倔强——那是他前世刚从技校毕业的模样。
会议室里挤满了油渍斑斑的工装。
林深找了个后排座位,听着前排老师傅们争论“是不是该引进日本的焊接设备”。
烟雾缭绕中,他注意到主位上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胸前的厂牌写着“陈海平 厂长”——这是去年从沪东船厂调来的改革派,上周刚在职工大会上拍桌子:“再抱着老工艺不放,咱们就得喝西北风!”
“王师傅,您觉得CO₂气体保护焊怎么样?”
陈海平突然点名。
前排站起个五十岁左右的技师,工装口袋别着三枚奖章,正是船体车间的“老权威”王富贵。
“啥保护焊?”
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咱干了三十年电弧焊,万吨轮照样下海。
那些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能比咱这双手靠谱?”
哄笑声中,林深感到胸腔里有团火在烧。
前世他参与研发的003型航母,用的正是全自动气体保护焊,焊缝强度比传统工艺高40%。
他猛地站起身,工装椅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王师傅,手工焊的熔深只有3毫米,遇到厚板就得开坡口,效率低不说,还容易产生夹渣——”“你算哪根葱?”
王富贵瞪圆了眼,“车间技改轮得到你个初中生插嘴?”
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
林深这才想起,原身在技校没毕业就顶替父亲进厂,平时连图纸都摸不着。
陈海平却抬手示意他继续,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
“1980年,”林深稳住声音,“日本神户制钢所己经全面普及CO₂焊,焊接效率提升5倍,成本降低30%。
咱们现在用的E4303焊条,飞溅大、成型差,根本没法跟人家竞争。”
他从口袋里摸出片铁锈色的焊渣,“就说这焊缝,冷却速度过快导致马氏体组织,脆性太大,遇到风浪迟早出问题。”
后排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王富贵的脸涨成猪肝色:“你懂个屁!
这是厂里定的工艺——”“我申请做试板。”
林深首视陈海平,“给我两公斤焊丝,今晚就能出结果。”
厂长沉默了片刻,从笔记本上撕下张纸,刷刷写下两行字:“拿着这个去仓库领材料,出了问题我担着。”
**深夜的车间像座钢铁坟场。
**林深借着走廊的声控灯,组装从废料堆里翻出的NBC-200焊机——这台被闲置的半自动设备,在他记忆里本该在三年后被当废铁卖掉。
小张举着应急灯,看着他用扳手调整送丝机构:“深哥,要是被保卫科抓住,咱们得蹲学习班啊。”
“就当提前给国庆献礼了。”
林深戴上从实验室顺来的滤光面罩,焊条与母材接触的瞬间,弧光突然变得柔和而稳定。
他手腕轻抖,焊枪沿着试板坡口匀速移动,前世无数次重复的肌肉记忆在此刻苏醒——电流强度180A,电弧电压22V,焊接速度30cm/min,这是他在航母甲板焊接实验中得出的最佳参数。
蓝色的焰心舔过金属,熔池像金色的琥珀般缓缓铺开。
林深注意到试板边缘有块锈迹,立刻调整角度,让熔渣充分上浮。
当最后一道焊缝收弧时,声控灯突然熄灭,车间陷入黑暗。
“糟了,停电!”
小张的声音带着颤抖。
林深摸出打火机,火苗跳跃中,他看见试板上的焊缝如银色的缎带,均匀平整,没有任何气孔或咬边。
身后突然响起掌声,陈海平举着手电筒走进来,光柱扫过试板时明显停顿:“小林,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自学的。”
林深擦了擦额头的汗,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厂长,明天能不能安排做力学性能测试?
我保证,这焊缝的抗拉强度能达到420MPa以上。”
陈海平沉默良久,从中山装内袋摸出包牡丹烟,抽出一根递给林深——这是只有厂级干部才有的待遇。
“知道为什么新加坡退单吗?”
他低声说,“他们验货时,用超声波检测出二十处内部缺陷。
省厅下周要来调研,要是拿不出解决方案...”远处传来凌晨三点的钟声。
林深望着窗外熹微的晨光,突然想起前世在航母总装车间,第一次看见国产燃气轮机点火时的场景。
他指尖轻触还带着余温的焊缝,金属的热度透过手套传来,像某种跨越时空的呼应。
“给我三天时间。”
他把烟轻轻推回,“我能让合格率达到95%以上。”
陈海平盯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
他掏出钢笔在试板上写下“东海-001”,字迹被晨露洇开,却像刻进了金属里:“明天早上八点,带你的试板去省机械工业厅。
王富贵他们不是想看洋玩意儿吗?
咱就给他们看个真章。”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车间穹顶时,林深摘下工装帽,任由晨风拂过短发。
远处传来黄浦江上的汽笛声,那是即将出海的货轮。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工业笔记,指尖触到某页潦草的公式——那是前世记录的潜艇壳体焊接参数。
此刻,这些数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即将点燃的火种。
“深哥,你说咱们真能赢过日本人吗?”
小张望着天际线,语气里带着忐忑。
林深拾起焊枪,弧光再次在面罩上亮起。
这一次,他的手稳如磐石:“不是赢过,是让他们再也追不上。”
焊花飞溅中,1983年的春天正悄然改变航向。
在这个钢铁与汗水交织的清晨,属于中国船舶工业的逆袭,正从一块小小的试板开始,在时代的洪流中激起第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