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二月初三，李府的梅树死了。
庞望春站在西跨院的回廊下，看着下人们将枯木连根掘起。
那株百年老梅的根系早己腐朽，树心被虫蚁蛀空，倒下的瞬间扬起一阵带着苦味的尘埃。
管家说，这树去年就不开花了，李老爷嫌晦气，命人砍了做柴。
"夫人仔细风寒。
"丫鬟绿萼为她披上织锦斗篷，手指在系带处微微发抖。
望春知道她在怕什么——昨夜又有个丫鬟被抬出府，这次是东厨烧火的柳儿，因在李侍郎的茶里多放了一撮盐，被活活杖毙。
回到正房，望春从妆奁暗格取出半片龟甲。
这是今晨在梅树根下挖到的，上面刻着奇怪的符号。
她蘸着茶水在案上临摹，忽然认出这是《周易》的睽卦——"见豕负涂，载鬼一车"。
窗外传来脚步声。
望春迅速将龟甲藏入袖中，却见砚秋穿着杏黄衫子闯进来，发间还沾着御街的柳絮。
"阿姐！
"小妹从荷包里倒出几粒金瓜子，这是宫里赏给翰林院眷属的节礼。
金瓜子底下压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墨迹透纸背："辽东军报至，许生未至戍所。
"望春的指尖触到"未至"二字，突然想起许明德离京那日，雪地里蜿蜒的血迹像道符咒。
她转身从枕下取出个锦囊，倒出里面的东西——半块被血浸透的玉佩，正是她当年及笄时父亲赐的那枚。
"这是...""扫街张婆的儿子从辽东带回的。
"望春将碎玉按在砚秋掌心，"他说...流放队伍在居庸关遇袭..."话未说完，院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梆子声。
姐妹俩对视一眼，砚秋迅速将纸条吞入口中。
下一秒李侍郎踹开房门，官服上沾着血迹，右手还提着条马鞭。
"***！
"鞭梢扫过望春额角时，她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味——这是她今早亲手给李侍郎熏的朝服。
血滴在绣鞋上的并蒂莲纹样，将粉色花瓣染成暗红。
"下官管教不严。
"李侍郎揪着她头发往外拖，"这就给庞大人送回去！
"望春在青石板上蹭破了膝盖，却看见砚秋偷偷将碎玉塞回了她袖中。
穿过垂花门时，她突然发现府里多了许多生面孔——那些穿着褐色短打的壮汉，腰间都别着刑部的铁牌。
马车行至御街，忽然被一队锦衣卫拦住。
为首的千户掀开车帘，露出白牙森森："李大人，严首辅有请。
"透过晃动的车帘，望春看见皇城方向腾起黑烟。
有人在尖叫"走水了"，但更清晰的是砚秋的声音——她追着马车狂奔，杏黄的衫子被风吹得鼓胀如帆："阿姐！
梅树向南第三块砖！
"马车没有驶向庞府，而是拐进了刑部后巷。
望春被推入一间暗室时，闻到了血腥与陈墨混杂的气味。
墙上挂着各式刑具，角落里堆着几卷残破的文书，其中一册封皮上赫然写着《洪武正韵》——正是庞家藏书阁丢失的那部。
"庞小姐别来无恙。
"屏风后转出个穿绛紫官袍的男人，腰间玉带上悬着金鱼袋。
严嵩的手指抚过案上那半片龟甲——望春这才发现袖中物件不知何时己被摸走。
"首辅大人。
"她伏地行礼，血从额角滴落，"妾身愚钝，不知...""你父亲没教过你？
"严嵩用龟甲轻叩桌沿，"睽卦主离，离者，丽也。
"他突然抓起她右手按在龟甲上。
望春这才发现那些刻痕里填着朱砂，此刻正顺着她掌纹渗入肌肤。
"李侍郎说你在梅树下挖到了东西。
"严嵩的指甲掐进她腕骨，"交出来，本官保你父兄无恙。
"望春的视线落在案头文书上。
那是一道尚未用印的奏折，写着"辽东总兵奏：流犯许明德于居庸关劫囚，疑有同谋"。
"妾身只找到这个。
"她解下腰间香囊，倒出几粒梅核，"去年腌的..."严嵩突然暴起，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望春的耳中嗡鸣，却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首辅！
东厂的人闯进府了！
"混乱中，望春摸到案下暗格。
指尖触到卷冰凉的绢帛，她来不及细看就塞入袖中。
下一秒，暗室门被踹开，穿着飞鱼服的番子持刀涌入。
"严大人。
"为首的太监阴恻恻地笑，"皇上请您即刻进宫。
"望春被扔在刑部门口时，天己黑透。
她拖着伤腿沿墙根行走，袖中绢帛贴着肌肤发烫。
转过三条街巷，突然被人拽进废弃的茶肆。
"阿姐！
"砚秋的脸在油灯下惨白如纸。
她掀开地窖盖板，里面竟藏着个重伤的男子——许明德左眼缠着渗血的布条，右手紧握半截断剑。
"居庸关...不是劫囚..."他咳着血沫，"是灭口..."望春展开那幅绢帛。
借着微光，她认出这是幅边防图，但标注的却是各府州县——的贞节牌坊。
每座牌坊旁都用蝇头小楷写着名字，最新一个赫然是："庞氏长女望春，永和七年二月，殁。
"地窖外突然传来犬吠声。
砚秋猛地吹灭油灯，在黑暗中塞给望春一把匕首："李府梅树下埋着铁匣...要快..."望春攥紧匕首时，听见许明德气若游丝的最后一句话："你父亲...当年修《永乐大典》...见过真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