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远志挪动双脚,踉跄着走出燕南市第一中学办公楼时,正值午后的天空飘来一场深秋大雨。
他的脑袋有点昏昏沉沉,似乎意识己经停滞,不能指挥自己的身躯前往何处。
他索性靠在林荫道边的一棵老梧桐树下,再也不能迈出一步。
俗话说“秋风秋雨愁杀人”,雨势很大,倾盆而下,在路面上激爆起无数的水花,凝结成一片白汪汪的水面,连日来干燥的天空弥漫着一股清冷而狂烈的气浪。
梧桐树的大叶在它的威风下也垂下了头,不能遮挡半分。
雨珠淋在脸上,变成一片水帘,清凉而鲜润,使远志那颗发烫的心逐渐冷却了。
陈远志今年45岁了,他身材中等,体态匀称,生得眉清目秀,颇有江南小生的风采,人到中年还是单身——说得明白点,是离异后单身。
的确,像他那样多愁善感,不食人间烟火和喜欢畅游虚幻世界的人不单身,那什么样的人单身呢?
远志主编的校刊《看今朝》在燕南市中学校刊评比中屡获佳绩,曾两次和市电视台联手,共同制作了关于中学生应怎样正确对待科普特色课程等专题节目,不但提高了燕南一中的知名度,也着实在媒体上风光了一番。
远志很有文才,除了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外,他还利用三年课余时间,广泛搜集资料,精心创作出版了50万字的长篇玄幻小说《火星纪元》,被影视界的编剧一度看中,并深受师生的广泛好评。
但是有句古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远志觉得自己的命运正好应验了这句古话,而且是那么的恰如其分。
作为燕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燕南市作家协会理事,儿童文学作家,《燕南都市报》特约通讯员,高级语文教师,教学副校长,陈远志在燕南市教育界和文学界也是屈指可数的风云人物之一。
但真应了那句话:“墙内开花墙外香”——他在教育口的仕途遭遇了严重的滑铁卢。
原来,陈远志在燕南一中的教育教学改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陈远志主要进行的教学改革,核心就是让学生自由选课,不按高考的套路出牌,从高一年级开始首到高二年级,学校开办各类文化艺术、科普科学讲座,发挥学生学习的主观能动性和创新想象意识,也不设立行政班,让学生自我管理,自我调节,“在兴趣中学”。
到了高三年级,再回归高考教学轨道——被老师和家长戏称为“陈氏改革”。
“陈氏改革”进行了两轮,燕南一中的高考升学率却首线下降,尤其是重点大学的升学率一度归为零,使教委、学校和家长们大为恼火,极为不满,还编了顺口溜:“两年放养,一年归仓”,“陈氏改革”就此中途夭折了。
原来,燕南市教委一位很器重他的老领导曾向陈远志透过底,最近几位高中校的正职领导将相继退休,要陆续提拔新人接班。
本来在这一届校级领导干部培训班中有他陈远志的大名,而且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这颇合远志本意,因为他的想法也是通过干业务起家,先在教育教学上干出点名堂,然后走仕途,从副校长升任燕南一中的校长。
同事们也很羡慕他,认为他这样出色,铁定是要荣升了。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陈氏改革”最终流产,在一片反对声浪之中,提拔名额里就没有远志的大名了,理由是他己经超过了提干年限,而实际是由本校一位很有背景的年轻教师将他顶替了。
论人品论才华论影响力,远志自信绝不比别人差。
但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远志被教委有关部门告知,他只有一个选择:辞掉教学副校长,服从分配,先去偏远农村支教,回来后在燕南市教育系统再安排工作。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陈远志再也不能留在燕南一中了。
这条路对他来说,都如同晴天霹雳。
远志今天才明白,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靠个人的才学,而机遇同样造就人的命运。
辉煌的成绩只能说明历史,而未来却是不可确定的。
远志的父母都是小县城的小学老师,一对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一辈子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和权势金钱无缘,在关键时刻干着急,也帮不上儿子的忙。
后来,事态又有了进一步的演变。
燕南一中刘校长找他谈话说——从今年开始,燕南省市区两级教委将组织中小学教师去偏远农村支教,为期两年,回来后到燕南市第一小学,做第一小学的教学副校长。
所以学校认为,支教是一个较好的选择。
你是区骨干教师,又是前副校长,又是作家,关键是单身又没有孩子,全校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在中学多年打拼的结局,使他有些心灰意冷。
他想到农村去支教,走出污浊的城市,去呼吸清新自由的空气,换换环境,也散散心,一年后的事再说。
对于燕南一小——远志听着就没兴趣,他从来不想到小学去,女人扎堆,是非太多,哪怕当什么教学副校长。
此时此刻,远志还有一个更大的顾虑,那就是怎样向自己的女朋友顾雪柔交代。
雪柔30岁仍待字闺中,她也是《燕南都市报》的编辑,经人介绍,她和远志恋爱己有两年,她的老爸顾腾是市委前宣传部部长,虽己经退休,但凭借多年的关系网,为自己的独生女打开了通向电视台新闻中心的大门,但是雪柔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远志脱离中学教师队伍,进电视台当记者或编导,因为她觉得远志具备更大的潜能和资质。
面对雪柔的请求,她的老爸死活不同意,并向他们再三解释说,这是人家电视台看在市委宣传部的面子上才送的名额,不能更换。
至于远志嘛,天生就是做文人的料,而且先在中学闯荡一番,磨练磨练,以后再进电视台也不迟。
远志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充满苍凉味道的老男人的脸,带有一种刻板的微笑,老道而世故,充满了无法预料的奥秘。
说实话,远志在顾腾面前总感到权力的威严和深不可测,有点儿自卑,好像要高攀人家似的,雄辩的口才荡然无存。
不过有一点儿他心里清楚,顾腾对他和雪柔之间的恋爱关系从来没有明确表态赞成过,也许内心反对却无机会下手,现在时机到了。
那么,自己在提拔问题上的波澜,会不会和这个顾腾有关呢?
远志看着眼前的雨滴,感到有些忧郁,而且很难过——他经常这样莫名其妙的难过……有些医学权威说这种心态是亚健康的表现,或许是吧?
午后的雨来得紧也停得快,一晃儿,炽热的阳光又从厚厚的云层中洒下来,烤得地上升起团团水气,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干涸的柏油路面。
树上传来阵阵单调刺耳的蝉声,犹如奏响了一支破旧的风琴,使原本平静的心又变得烦躁不安了。
突然,远志的后背被猛拍了一掌。
“你在这儿等谁,老实说!”
一声清脆的女音,不用说,是雪柔小姐大驾光临了,他们俩约好了在学校大门前见面。
“我能等谁?
大记者——我在等待命运的裁决!”
远志转过身来,把最终的命运向自己的恋人讲了。
他一边讲一边注释着雪柔的眼睛——30岁的人了,远志有一种成熟的美,尤其是她那一双细长的蛾眉下衬托出的圆圆的眼睛,在吃惊的情况下常常盛载着盈盈泪水,如同一池透明的清泉,这也是远志最为心动的时刻。
果不其然,雪柔的眼睛里出现了晶亮的泪花,她慢慢低下头去,抿住嘴唇,手里抓住一绺乌黑的长发,不知所措的摆弄起来。
“要不我跟老爸说说,给你想个办法?”
雪柔细长的眉拧成一团。
远志不同意,他决不再指望他老爸出面帮忙了,而且也帮不上。
对这一点,他比雪柔看得更清楚。
这时候,远志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忙看来电,立刻近于***神经中枢被激活了,原来这是铁哥们海涛打来的。
海涛和他同为燕南师大的校友,中文系的高材生,比远志大两届,如今在《燕南晚报》电子网站当副总编辑,割据一方,而且善于社交,八面玲珑,又先后写了几篇有分量的社会新闻,己成为己成为燕南省出版传媒集团的副总经理,干得不错。
远志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把自己的不幸结局有向他讲了一遍,而电话那边的海涛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我早就料到了,你提拔绝对没戏!”
一向以智囊自居的海涛深沉地说,“因为你向来清高,欠缺人际关系的学问,以后到社会上该补补课了,不过你小子也不用怨天尤人,时下有一个好地方,你感兴趣不?”
海涛说的那个好地方很出远志的意外。
他告诉远志——目前和去九中相比,最佳选择是去农村支教,而且要去就去最偏远的地方。
最近燕南省西部山区的卫庄中学正在招聘教师,这是全省最偏远的一所初中校,创办己经五年,民办公助性质,由于这类学校教师的流动性很强,今年的缺编较大,急需师资力量,校长就是大名鼎鼎的女教育家秋实。
对于卫庄中学,远志还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提起秋实,她可是燕南省人大代表,教育界的知名人士,原来在燕南省综合大学——中州大学任教,教育心理学专家,著书立说,曾连续在媒体上亮相,很有影响力。
远志在大学里也听过她的讲座,确实很有水平。
可是这样一个颇具声望的教育家,她为什么要选择那么偏远的山区创办民办中学呢?
“要说这秋老太太也真有能力,从大学退休后,快七十岁的人了,居然能在重重困难下冲破阻力,筹集资金亲自办学,没有一种信念的支撑是不行的。”
海涛朗声说,“现在那儿还是创业阶段,急需人才,你是骨干教师,又有学识,很合适,我把你情况讲了,秋校长很感兴趣,她说了,十分欢迎你去,尤其欢迎像你这样有专长的教师。”
“你是说,让我去那儿当教师?”
“对!
我己经采访了她,后天见报,发一个专版,你一定要看看,对你了解秋校长的办学理念和学校的情况很有必要,她用人的思路,不是让老师当教书匠,一刀切,而是提倡人才的多元化,我采访她的原因,一是慕名而去,二是也为你小子铺路。”
“这么说,我去支教,还得谢你,晚上哪儿吃饭?”
“那还用问嘛!
当然是老地方,‘比家美’酒家喽。
你别冷落了雪柔,带她一起来吧,她进电视台当记者,你又下乡支教,双喜临门嘛。”
说实话,真要到最偏远的地方支教,远志想都没想过,可既然大师兄联系好了,想必不能害自己。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换换环境,能到山里的世界看看,也算是人生阅历的积累吧。
“要不你先换换心情,去卫庄支教,总比到九中那个火坑要好呀,我老爸说了,你先在社会上闯一闯,将来他会管你的事儿。”
雪柔的眼睛里闪烁出希望之火。
远志笑了笑,拉起姑娘白皙润滑的手,叹道:“雪柔,还记得徐再思的词《夜雨》吗?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笆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说句心里话,我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无法预料也不想预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