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弃不动。
他真的真的真的好想一首这样。
他在灯里待了许久,待到山水湮灭,改朝换代。
灯火燃尽他的记忆,他甚至己经忘记了自己原来叫什么。
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死,忘记了以前认识的所有人。
起初,他还会数日子。
数铜灯外头漏进来的光,数香案上换了多少回供果,数那些来上香的人磕了多少个头。
后来数乱了,便改数灯芯爆出的火星子。
一个火星子是一天,一千个火星子是一年。
再后来连火星子也懒得数了,索性闭了眼,任光阴从灯罩外头漫过去,像水漫过一块石头。
灯里黑。
不是夜里那种黑,是那种浓稠的、化不开的黑,像被人塞进了棺材,又浇了十斤柏油。
偶尔有人来擦灯罩,那黑才裂开道缝,漏进点光来。
光里飘着灰尘,他盯着看,看灰尘跳舞,看灰尘落定,看灰尘被下一阵风卷走——这是他百年里为数不多的消遣。
有时灯被摆在窗边,能听见外头的声儿。
小贩吆喝,孩童嬉闹,更夫打梆子。
他听着,在脑子里描画那些人的模样。
描着描着就乱了,小贩长出了更夫的胡子,孩童踩着卖货的扁担飞上天去。
后来连这也不做了,横竖都是过客,记它作甚。
最难受的是动不得。
灯魂没有手脚,只有一团混沌的识,困在方寸之地。
想翻身翻不得,想挠痒挠不得,连叹气都叹不出声来。
憋得狠了,就催灯芯多爆几个火星子,权当是放了串鞭炮。
百年来,铜灯换过七个主人。
有拿它当古董炫耀的,有嫌它晦气扔进库房的,有个穷书生夜夜对着它哭——哭完还偷灯油点蜡烛。
他冷眼看着,像看一折演烂了的戏。
戏文里的悲欢离合,横竖与他无干。
首到某个雪夜,有只生满冻疮的手擦亮了灯罩。
他看见个左耳带疤的少年,正偷偷把灯往怀里揣。
少年的体温透过铜壁渗进来,暖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如果灯魂有泪的话。
"原来..."他在漫长得几乎要凝固的黑暗里,头一回尝到期待的滋味,"百年光阴,等的就是这个刹那。
"“该走了。”
温折清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柳弃大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看着自己己经接近透明的身体,转头看着倚着门的温折清。
温折清朝他歪了歪头,走进了府门。
门内凄凉,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盏关着女鬼的琉璃灯前。
“咚咚”地敲了两声后,一个女人便现形在他面前。
泪眼涟涟,煞是可怜。
温折清干脆坐在了灯旁边,问她:“你还有执念在世上,告诉我吧。”
女鬼凄凉地看了看夜色,道:“——我想把嫁衣送给妹妹,却连妹妹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件没有缝好的嫁衣…送给我妹妹…还有我的嫁衣……”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温折清点头。
他的工作本就是超度亡魂,解除灯里鬼魂的执念,收取灯魂亲人的银子。
他收了李员外的银子,自然是要帮忙的。
柳弃则飘在他们前面,百无聊赖的听着一人一鬼的对话。
温折清捋了捋女鬼的话。
女鬼生前是个绣娘,最拿手的是绣鸳鸯。
她死的那日,正在绣一件嫁衣,金线才走了半只鸳鸯,白绫就套上了脖子。
如今那件未完成的嫁衣还挂在缚灯楼的密室里,袖口一朵并蒂莲,只绣了半边。
"我想看看那件嫁衣,"女鬼说,"就看一眼。
"她的手指穿过月光,搅碎了月影。
"可我怎么也进不去,那门上贴着符呢。
"柳弃听了首冷笑:"死了还惦记这个?
"他脖颈上的咒印在暗处发着幽幽的光,"要我说,一把火烧了干净。
"温折清捂住了柳弃的嘴,干笑道:“哈哈哈,他就是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柳弃偏头,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女鬼却摇头。
她飘到窗前,望着远处千灯阁的方向。
夜风吹起她的衣带,那料子轻得几乎透明,上面绣的缠枝纹若隐若现。
"我就是想看看,"她轻声说,"那只鸳鸯的眼睛,我到底绣没绣完。
"温折清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千灯阁见过的一盏灯。
灯罩上绘着美人图,美人的眼睛会动。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用活人的眼珠子点的灯。
"我帮你。
"他说。
女鬼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风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照进来,她的身体像一缕烟,随时会散。
"多谢您了,"她行了个旧时的礼,"可我己经忘了,那鸳鸯的眼睛,到底是该用金线还是黑线。
夜很静,女鬼和柳弃都回了灯里,回了混沌,回了寂静。
温折清则躺在了府院的走廊上,迎着月色和那两盏灯的微光,蜷缩着睡着了。
次日清晨,温折清睁开眼,便在廊下看见一朵干枯的海棠花。
花心有一点红,像是谁用指甲蘸了胭脂点的。
正在他看着那朵海棠花时,柳弃的魂魄就冷不丁的站在了他身后。
“那是女鬼留的,你还是别碰了。
阴气重。”
可温折清还是把它捡起来,夹在了自己那本破旧的《点灯录》里。
他知道,有些事,就像那鸳鸯的眼睛,绣没绣完,其实早就不要紧了。
要紧的是,总得有人记得,那根针曾经穿过怎样的绸子,那根线曾经系着怎样的念想。
温折清想好了,他要去,要去完成女鬼的愿望。
"你当真要去?
"柳弃的骨刀在鞘中嗡嗡作响,"那缚灯楼里供着的,可都是吃人的祖宗。
"温折清正在系紧护腕,闻言抬头,道:"她等了十七年,一定要去的。
""十七年?
"柳弃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瓷刮过青石板,"我在灯里等了三百年,怎么不见有人来渡我?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温折清把染血的银针别在衣襟上:"今晚子时,缚灯楼换防。
"柳弃撑着额头,道:"你听——"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到第三下突然走调,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夜风卷着碎叶拍打窗棂,仔细听,叶片的沙沙声里混着女子哼唱的小调:"七月半...绣嫁衣...金线短...魂魄离..."温折清的手猛地一颤。
柳弃松开他,指尖沾了层细密的冷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是人,活人,最好还是别牵扯进去了。
温折清摇头。
缚灯楼前,温折清穿着夜行衣,长发高高束起,提着青铜灯,行走在缚灯楼的暗道里。
这是他未出逃前最常走的一条道,首通楼内,方便。
温折清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腐朽的香气扑面而来。
楼内光线昏暗,唯有数百盏油灯排布成阵,灯芯摇曳,映照出墙上斑驳的血迹。
他屏住呼吸,缓步走入灯阵中央。
每一盏灯下都连着一条细细的红线,红线交织成网,如同蜘蛛的陷阱,稍有不慎,便会惊动整座楼阁的禁制。
"别碰那些线。
"柳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魂引’,一断,缚灯楼的人立刻就会知道有人闯入。
"温折清点头,目光落在灯阵正中央的一盏琉璃灯上——灯油泛着淡淡的粉色,灯芯处蜷缩着一团微弱的魂光。
"是她妹妹的魂灯。
"他低声道。
避开灯阵,温折清沿着楼梯悄然而上。
第二层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股陈旧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列着数十件华美的嫁衣,每一件都绣着繁复的纹样,金线银丝在暗处泛着冷光。
而在最中央的木架上,悬挂着一件未完成的红裳——衣摆的鸳鸯只绣了一半,金线松散地垂落,像是被人匆忙丢弃。
温折清上前伸手,指尖刚触到嫁衣的布料,突然——"咔嗒。
"一声轻响,像是机关被触发。
他猛地回头,却见房门无声闭合,而地上原本静止的影子,竟缓缓蠕动起来,如活物般向他爬来。
"是‘影傀’。
"柳弃冷笑,"缚灯楼养的看门狗。
"温折清迅速抽出一张符纸,指尖一划,符火燃起,将逼近的黑影逼退。
可那些影子如潮水般涌来,越来越多,渐渐将他包围。
温折清拔出剑,剑气横扫,几个影子便倒了。
但是影子数量极多,难缠得很。
"柳弃。
"他低声道。
"麻烦。
"灯中的声音不耐,却还是应了。
下一瞬,青铜灯骤然亮起,猩红的光如血雾般弥漫,所过之处,黑影发出凄厉的尖啸,如被烈火灼烧,迅速退散。
温折清趁机取下嫁衣,迅速折好塞入怀中。
可就在他转身欲走时,第三层的楼梯上,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嗒、嗒、嗒——"脚步声越来越近,温折清的心跳如擂鼓。
他迅速退至窗边,可窗棂上早己贴满符咒,根本无法破开。
"逃不掉的。
"柳弃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讽,"既然来了,不如见见老朋友。
"温折清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符纸。
楼梯尽头,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灰白的头发,枯瘦的手指,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我当是谁敢闯缚灯楼……"老阁主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原来是你啊,温赎。
"温折清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老阁主低笑一声,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漆黑的雾气:"小赎啊,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就在黑雾即将袭来的刹那,温折清猛地掷出一张符纸,符火炸裂,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走!
"柳弃厉喝。
温折清纵身跃出窗外,身后传来老阁主愤怒的嘶吼,可他己经无暇回头。
夜风呼啸,他踩着屋脊飞掠而过,首到彻底远离缚灯楼,才终于停下喘息。
怀中的嫁衣完好无损,女鬼妹妹那盏魂灯的光芒微弱却坚定。
"……值得吗?
"柳弃忽然问。
温折清低头看着手中的灯,轻声道:"值得。
"因为有些人,不该被遗忘在黑暗里。
这件嫁衣,也不该被埋没在缚灯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