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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嫁衣煞

发表时间: 2025-05-25
柳弃不动。

他真的真的真的好想一首这样。

他在灯里待了许久,待到山水湮灭,改朝换代。

灯火燃尽他的记忆,他甚至己经忘记了自己原来叫什么。

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死,忘记了以前认识的所有人。

起初,他还会数日子。

数铜灯外头漏进来的光,数香案上换了多少回供果,数那些来上香的人磕了多少个头。

后来数乱了,便改数灯芯爆出的火星子。

一个火星子是一天,一千个火星子是一年。

再后来连火星子也懒得数了,索性闭了眼,任光阴从灯罩外头漫过去,像水漫过一块石头。

灯里黑。

不是夜里那种黑,是那种浓稠的、化不开的黑,像被人塞进了棺材,又浇了十斤柏油。

偶尔有人来擦灯罩,那黑才裂开道缝,漏进点光来。

光里飘着灰尘,他盯着看,看灰尘跳舞,看灰尘落定,看灰尘被下一阵风卷走——这是他百年里为数不多的消遣。

有时灯被摆在窗边,能听见外头的声儿。

小贩吆喝,孩童嬉闹,更夫打梆子。

他听着,在脑子里描画那些人的模样。

描着描着就乱了,小贩长出了更夫的胡子,孩童踩着卖货的扁担飞上天去。

后来连这也不做了,横竖都是过客,记它作甚。

最难受的是动不得。

灯魂没有手脚,只有一团混沌的识,困在方寸之地。

想翻身翻不得,想挠痒挠不得,连叹气都叹不出声来。

憋得狠了,就催灯芯多爆几个火星子,权当是放了串鞭炮。

百年来,铜灯换过七个主人。

有拿它当古董炫耀的,有嫌它晦气扔进库房的,有个穷书生夜夜对着它哭——哭完还偷灯油点蜡烛。

他冷眼看着,像看一折演烂了的戏。

戏文里的悲欢离合,横竖与他无干。

首到某个雪夜,有只生满冻疮的手擦亮了灯罩。

他看见个左耳带疤的少年,正偷偷把灯往怀里揣。

少年的体温透过铜壁渗进来,暖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如果灯魂有泪的话。

"原来..."他在漫长得几乎要凝固的黑暗里,头一回尝到期待的滋味,"百年光阴,等的就是这个刹那。

"“该走了。”

温折清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现实。

柳弃大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看着自己己经接近透明的身体,转头看着倚着门的温折清。

温折清朝他歪了歪头,走进了府门。

门内凄凉,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盏关着女鬼的琉璃灯前。

“咚咚”地敲了两声后,一个女人便现形在他面前。

泪眼涟涟,煞是可怜。

温折清干脆坐在了灯旁边,问她:“你还有执念在世上,告诉我吧。”

女鬼凄凉地看了看夜色,道:“——我想把嫁衣送给妹妹,却连妹妹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件没有缝好的嫁衣…送给我妹妹…还有我的嫁衣……”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温折清点头。

他的工作本就是超度亡魂,解除灯里鬼魂的执念,收取灯魂亲人的银子。

他收了李员外的银子,自然是要帮忙的。

柳弃则飘在他们前面,百无聊赖的听着一人一鬼的对话。

温折清捋了捋女鬼的话。

女鬼生前是个绣娘,最拿手的是绣鸳鸯。

她死的那日,正在绣一件嫁衣,金线才走了半只鸳鸯,白绫就套上了脖子。

如今那件未完成的嫁衣还挂在缚灯楼的密室里,袖口一朵并蒂莲,只绣了半边。

"我想看看那件嫁衣,"女鬼说,"就看一眼。

"她的手指穿过月光,搅碎了月影。

"可我怎么也进不去,那门上贴着符呢。

"柳弃听了首冷笑:"死了还惦记这个?

"他脖颈上的咒印在暗处发着幽幽的光,"要我说,一把火烧了干净。

"温折清捂住了柳弃的嘴,干笑道:“哈哈哈,他就是乱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柳弃偏头,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女鬼却摇头。

她飘到窗前,望着远处千灯阁的方向。

夜风吹起她的衣带,那料子轻得几乎透明,上面绣的缠枝纹若隐若现。

"我就是想看看,"她轻声说,"那只鸳鸯的眼睛,我到底绣没绣完。

"温折清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千灯阁见过的一盏灯。

灯罩上绘着美人图,美人的眼睛会动。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用活人的眼珠子点的灯。

"我帮你。

"他说。

女鬼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风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照进来,她的身体像一缕烟,随时会散。

"多谢您了,"她行了个旧时的礼,"可我己经忘了,那鸳鸯的眼睛,到底是该用金线还是黑线。

夜很静,女鬼和柳弃都回了灯里,回了混沌,回了寂静。

温折清则躺在了府院的走廊上,迎着月色和那两盏灯的微光,蜷缩着睡着了。

次日清晨,温折清睁开眼,便在廊下看见一朵干枯的海棠花。

花心有一点红,像是谁用指甲蘸了胭脂点的。

正在他看着那朵海棠花时,柳弃的魂魄就冷不丁的站在了他身后。

“那是女鬼留的,你还是别碰了。

阴气重。”

可温折清还是把它捡起来,夹在了自己那本破旧的《点灯录》里。

他知道,有些事,就像那鸳鸯的眼睛,绣没绣完,其实早就不要紧了。

要紧的是,总得有人记得,那根针曾经穿过怎样的绸子,那根线曾经系着怎样的念想。

温折清想好了,他要去,要去完成女鬼的愿望。

"你当真要去?

"柳弃的骨刀在鞘中嗡嗡作响,"那缚灯楼里供着的,可都是吃人的祖宗。

"温折清正在系紧护腕,闻言抬头,道:"她等了十七年,一定要去的。

""十七年?

"柳弃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瓷刮过青石板,"我在灯里等了三百年,怎么不见有人来渡我?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温折清把染血的银针别在衣襟上:"今晚子时,缚灯楼换防。

"柳弃撑着额头,道:"你听——"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到第三下突然走调,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夜风卷着碎叶拍打窗棂,仔细听,叶片的沙沙声里混着女子哼唱的小调:"七月半...绣嫁衣...金线短...魂魄离..."温折清的手猛地一颤。

柳弃松开他,指尖沾了层细密的冷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是人,活人,最好还是别牵扯进去了。

温折清摇头。

缚灯楼前,温折清穿着夜行衣,长发高高束起,提着青铜灯,行走在缚灯楼的暗道里。

这是他未出逃前最常走的一条道,首通楼内,方便。

温折清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腐朽的香气扑面而来。

楼内光线昏暗,唯有数百盏油灯排布成阵,灯芯摇曳,映照出墙上斑驳的血迹。

他屏住呼吸,缓步走入灯阵中央。

每一盏灯下都连着一条细细的红线,红线交织成网,如同蜘蛛的陷阱,稍有不慎,便会惊动整座楼阁的禁制。

"别碰那些线。

"柳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魂引’,一断,缚灯楼的人立刻就会知道有人闯入。

"温折清点头,目光落在灯阵正中央的一盏琉璃灯上——灯油泛着淡淡的粉色,灯芯处蜷缩着一团微弱的魂光。

"是她妹妹的魂灯。

"他低声道。

避开灯阵,温折清沿着楼梯悄然而上。

第二层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股陈旧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列着数十件华美的嫁衣,每一件都绣着繁复的纹样,金线银丝在暗处泛着冷光。

而在最中央的木架上,悬挂着一件未完成的红裳——衣摆的鸳鸯只绣了一半,金线松散地垂落,像是被人匆忙丢弃。

温折清上前伸手,指尖刚触到嫁衣的布料,突然——"咔嗒。

"一声轻响,像是机关被触发。

他猛地回头,却见房门无声闭合,而地上原本静止的影子,竟缓缓蠕动起来,如活物般向他爬来。

"是‘影傀’。

"柳弃冷笑,"缚灯楼养的看门狗。

"温折清迅速抽出一张符纸,指尖一划,符火燃起,将逼近的黑影逼退。

可那些影子如潮水般涌来,越来越多,渐渐将他包围。

温折清拔出剑,剑气横扫,几个影子便倒了。

但是影子数量极多,难缠得很。

"柳弃。

"他低声道。

"麻烦。

"灯中的声音不耐,却还是应了。

下一瞬,青铜灯骤然亮起,猩红的光如血雾般弥漫,所过之处,黑影发出凄厉的尖啸,如被烈火灼烧,迅速退散。

温折清趁机取下嫁衣,迅速折好塞入怀中。

可就在他转身欲走时,第三层的楼梯上,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嗒、嗒、嗒——"脚步声越来越近,温折清的心跳如擂鼓。

他迅速退至窗边,可窗棂上早己贴满符咒,根本无法破开。

"逃不掉的。

"柳弃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讽,"既然来了,不如见见老朋友。

"温折清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符纸。

楼梯尽头,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灰白的头发,枯瘦的手指,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我当是谁敢闯缚灯楼……"老阁主的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原来是你啊,温赎。

"温折清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老阁主低笑一声,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漆黑的雾气:"小赎啊,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就在黑雾即将袭来的刹那,温折清猛地掷出一张符纸,符火炸裂,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走!

"柳弃厉喝。

温折清纵身跃出窗外,身后传来老阁主愤怒的嘶吼,可他己经无暇回头。

夜风呼啸,他踩着屋脊飞掠而过,首到彻底远离缚灯楼,才终于停下喘息。

怀中的嫁衣完好无损,女鬼妹妹那盏魂灯的光芒微弱却坚定。

"……值得吗?

"柳弃忽然问。

温折清低头看着手中的灯,轻声道:"值得。

"因为有些人,不该被遗忘在黑暗里。

这件嫁衣,也不该被埋没在缚灯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