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来了位贵客。
望台上,羊裘老者如枯木垂首而坐,来人止步于其身侧,黑袍绣金龙,北望大漠。
“终于来了。”
羊裘老者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不过寥寥二字,却吐了满嘴鲜血,他忽然猛地睁开了己经被黄沙染浊的双眼,“怎么是你?”
虽未抬头,但那气息绝不会错。
来人没有搭话,只顾远眺。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羊裘老者自顾自地轻轻念叨着,又是一口鲜血从嘴里涌出,他浑身痉挛地咳嗽了起来。
己是日落西北,大漠飞沙如烟。
咳嗽半响,羊裘老者终于缓过气来,那弯了不知多久的身板缓缓挺起,关节随之叩响,声声如雷。
像是读透了旁边人所想,他哑声道:“以前没这么荒凉。”
依旧没有回应。
羊裘老者也不再自讨没趣了,颤颤着吐出口浑气,再次弯下了腰,后背己是黑红一片。
久久......此方天地间唯有风声。
“没想到你还能说话。”
来人双眼如炬,犹自不变的目光远远锁着北方的天际,他的话里听不出情绪,“我还以为自己只会遇到一具早己没了模样的干尸,又或许连尸体都见不到。”
羊裘老者并没有在意对方的冒犯,他的话的确没错,自己早该死了。
可自己还不能死呀。
“总要有人守在这里。”
羊裘老者自嘲着笑了起来,声音很沙,断断续续,让人听着心里发瘆,“但我己经守不住了。”
“所以我来了。”
来人淡淡道。
“我没想到是......”还未说完,羊裘老者又咳了起来,弯曲的身子变得畸形。
来人无言,静等下文。
“我没想到来的是一个人,更没想到会是你。”
风忽地变大,从西面八方卷来,己如残蜡般垂垂将死的老者身形倏然膨胀,厉声喝道:“你那所谓的大秦难道己经没人了吗?
你该死,但是你不可以死,就算死也不该是现在,更不该在这里!”
风沙嘶吼着尽数扑向来人,却在距他半步处涣散而去。
“你死了,谁去坐那至尊之位?”
骨骼碰撞的声音如鼓轰鸣,肌肤寸寸裂开,羊裘老者踉跄着站起身形,竟比身旁之人还高出一尺。
“你老了。”
来人终于舍得从远处抽回视线,看向了己经血肉模糊的羊裘老者。
“是啊,老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像长枪般刺入羊裘老者的胸膛,久久提在心口上的一口气轰然跌下,膨胀的身形快速萎缩了回去,他摇摇晃晃地又坐在了地上。
“人都会老,总有一天我也会老。”
来人重新望向北方,残阳如血,倾洒在大漠之上,“你问我谁去做那至尊之位,那我告诉你。”
羊裘老者抬目瞧向来人,那绣着龙纹的黑袍随风猎猎,露出了一身黑甲。
“只要日月山河犹在,就自有后来者居上。
大秦可以亡,长城不能倒!”
声震山河动。
羊裘老者死死盯着身旁的来人,双眼浸出了血丝,干瘪的胸腔里那颗岑寂了许久的心脏翻涌起了炽烈如火焰的血液,他撕扯着自己己经干裂的,再经不起多少折腾的喉咙,蓦地朗声大笑了起来。
“来了。”
羊裘老者听罢平静了下来,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向了北方。
一点黑骑自千里之外归来,其后黄沙漫天,阵阵气浪朝长城席卷而来。
“只回来了一个。”
羊裘老者的声音幽幽,转眼被乱风打散。
“能回来就好。”
来人转眼间移至羊裘老者身前,为他挡下阵阵滔天的劲风。
黑袍如云蔽日,龙纹点睛处炯炯有光。
羊裘老者双手撑地,欲要起身却未能如愿。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来人淡淡道:“老实待着吧,到时候我可顾不得你。”
“我有自知之明。”
羊裘老人如初冬枯叶般颤抖着起身,“我不下城头。”
劲风消散,来人随意理了理黑袍,转身疑惑地瞧着趔趄的羊裘老者,“那你去哪?”
老者闻言举目沿着长城延绵的方向望去,视线的尽头烽火冲天,“去最高处。”
——————————长城脚下,一匹平日里最是桀骜的骏马此刻却乖巧地停在一人身侧,低下脑袋轻轻蹭着那人的肩膀。
马背上有一少年郎,气息微弱,身体犹如无骨般瘫软,可手里却紧紧握着一柄样式寻常的弯刀。
立于长城前的人将一身黑袍接下,披在了少年身上,黑袍上的龙纹缓缓浮动。
“回去吧。”
马匹像是听懂了人言,低声嘶鸣着往长城走去。
趴在马背上的少年吃力地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人影,那道人影独自一人立于长城脚下,身披黑甲,面朝北方。
一抹残阳不沉反升,浮漾在地平线上,染红了整片大漠。
大地开始颤抖,数以千计的怪状身影从目光所及的最北端冲出天际,它们互相碾压,后面一个踩着前面一个的身躯,蠕动着汇成一片诡异海浪,转眼间逼近长城。
有一人裹羊裘步步登高,如逆走光阴长河,意气风发。
有一人披黑甲徐步北上,似统领千军万马,一往无前。
烽火台上,可汗擂鼓。
长城以北,人皇披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