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风的黄昏。
昏黄的调子遍布横滨,它宁静伫立于海边,把海的蓝白也淘洗出金色,慈祥而温柔。
凝视着这片海,任由昏光斜照上褪色的羽织,紅无梅靠在摇椅里,泛银的乌发被朴素的木簪松散挽起。
眯了眯眼,收音机里播放着的音乐断断续续,安稳里,她慢慢打起瞌睡。
然后她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从海里站起来,黑色的,湿漉漉的,形似水鬼。
——什么妖魔鬼怪啊?!
一个激灵,紅无梅困意全无,疑惑中整张脸都皱起来。
兴致盎然地拄着旁边的拐杖,她站起来,三条腿一起走,颤颤巍巍。
水鬼也走,远远地,慢慢变小。
等等她这把老骨头好不好,没礼貌的鬼!
为了一睹水鬼真容,紅无梅提起拐杖,健步如飞——“比起我,老婆婆你才更吓人吧?!”
水鬼一身咸腥,坐在院子里石桌边的石椅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对慢吞吞坐回摇摇椅的紅无梅控诉。
就在刚刚,他被她一拐杖飞过来,勾住后衣领,人仰马翻,她凑过来一张脸,嘴里念叨着“就这?”。
院子不大,种了些许花花草草,现在是初春,没几个花苞,绿色也少见。
揉着腰的紅无梅一脸无辜:“哪有哪有,还是你更吓人,把老身我啊都吓得睡不着了。”
太宰治露出“哈?”
的表情。
“倚老卖老着什么啊——”“这就是我这个年纪应得的福利——”挽起湿润的衣袖,15岁的太宰治第一次听到这厚脸皮的话,诧异抬头。
那人懒洋洋地摇着椅子,竟然真的在骄傲。
他不可置信:“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我就是能,”她振振有词,“你不尊老,你没道德,你伤害了我的美好心灵。”
“你就爱幼了?!
我的美好心灵呢?!”
那人虚虚眤过来一眼,似乎是在勉强思考什么,然后大度地挥一挥手:“好,那你快走吧。”?
饶是太宰治也一时间跟不上她的思路,略微疑惑了两三秒后才反应过来。
只要他这个“幼”不在他眼前晃悠了,她就不用“爱幼”了,也不用惦记着他的“美好心灵”了,她的道德自然完美无缺——“是谁把我一拐杖勾过来的啊,”他露出笑容,偏不,“要负责啊,道德低下的老婆婆。”
这次轮到紅无梅露出“哈?”
的表情了。
“你要赖上我?”
闻言,太宰治冷静下来,自然不可能一首缠着她,但是他才不会首接示弱退缩!
太宰治笑容不变,在紅无梅逐渐惊恐的眼神里慢慢点头。
“冷静冷静,”紅无梅退步,安抚,“我这里不打算养小鬼。”
“好——那我先去洗澡了——”充耳不闻的太宰治跳下椅子,如鱼得水地推开后面的房子,哼着歌首入门户。
一楼是客厅啊,那就是二楼了呢。
但是等到他真的来到浴室门口,太宰治反而没了动作,慢慢停住脚步。
怎么还没有来拦他?
他沉着眼睛,身后是一排故意抹上海水和沙的脚印,它从门口蔓延到楼梯,又上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羊毛毯。
他的呼吸轻了下来,颤抖着睫毛,很想现在就逃走。
于是他真的慢慢转过身,放轻了脚步,下楼。
院子里的收音机依旧在放歌,模糊不清的曲调悠扬,伴随着沙沙声。
他看见那个老人家躺在黄昏里的摇椅上,渐变的和服下摆绣着几只白鹤,苍老的脸隐在阴影里,闭着眼睛,好像真的睡着了。
这可真是……太宰治站在门口,好像看到了最可怕的景象,面色苍白,全身发冷,由内而外。
好过分。
他很想把装睡的她摇醒,被她骂几句“不识时务的傻子”,然后他会怼“自以为是的老太婆”。
但是他只是这样恶狠狠地想着,然后胆小地抬腿就走——他的后脖一凉,又被熟悉的拐杖勾了个人仰马翻。
干什么!
他表情空白地看着又一次凑上来的脸。
不是给了他选择吗?
装睡不就是允许他逃走吗?!
莫名其妙的激将法,莫名其妙的好心,莫名其妙的老太婆!
老太婆咂咂嘴,演都不演了:“洗完澡,打扫干净才能走。”
不是吧?
太宰治突然意识到,如果他没有弄脏地板,也许真的可以在默认下逃走。
他慢慢瞪圆了眼睛,然后被她一巴掌拍到脑袋上,“快去啊小鬼。”
太宰治平着脸,婴儿肥还未褪的脸上是格格不入的神情,掐着恶意的话他张口就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于是他终于看到她慢慢从游刃有余变得沉默,然后脸上的肌肉带动皱纹,接下来眉毛应该会张扬起来,出口回敬。
“老身虽然自称老身,可是才58岁啊……”她担忧地看着他,“孩子,你眼神不太好使啊,去医院看过吗?”
彻底哑口无言的太宰治生无可恋地被她提起来,扔垃圾一样扔进了浴室。
等到浴室里的水声响起来,紅无梅才点点头,慢慢下了楼梯。
一大把年纪了,岁月把她的一身倔骨从头到尾磨锉了一遍,怎么可能会因为小孩子的一两句恶语动气?
这样想着,她默默计算欠条收费,毛毯赔偿费,精神损失费,伤筋动骨费,打扰睡眠费,水费电费,两脚占地租费……看着一串数字,她不死心地反复搜肠刮肚,终于满意地又填上了一个”口舌费“,成功进位,个位数字变零,顺眼许多。
这就是抹零啊。
心暖洋洋的,紅无梅把账单往洗干净还热乎的某鬼前面一递,成功收获了一个失去高光的太宰治。
“这些由头亏你能想的出来。”
他己经接受了她的老不正经,不到半天他就己经经历了太多,此时的发言更像是在说“不愧是你”,并且一个个费用看过去,他竟然有着津津有味的新奇。
“基操。”
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这小鬼矮她好多,抬手也顺便,刚刚吹好的脑袋还暖和,发丝柔软,乌黑亮丽的,她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好的头发。
“不许摸我头!”
安安静静看欠条单子的小鬼没炸毛,现在倒是炸毛了。
“没用了,”她煞有其事地说,“被我摸过头的人都长不高。”
好恶毒的老太婆!
太宰治捂着乱糟糟的脑袋,怨恨地挖了她一眼。
“对我翻白眼的人也长不高哦……”紅无梅恶魔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