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晨雾还未散尽，沈阳机床厂新到的CW6163车床己发出轰鸣。
我握着千分尺的手微微出汗，表盘上的指针在0.007毫米处颤动——距离部优产品标准还差两道发丝的精度。
"轴向窜动又超标了。
"林小梅的声音从主轴箱后方传来，她戴着白线手套的手指划过导轨，"昨天调整的楔形镶条有松动迹象。
"我们蹲在机床两侧，像给钢铁巨兽把脉的医生。
晨光穿过天窗落在她手中的塞尺上，0.02毫米的金属薄片泛着蓝光，这是上海量具厂去年才投产的新型号。
"试试交叉导轨预紧法。
"我翻开父亲的工作笔记，某页边角画着改进后的结构草图，"在水平方向施加...""胡闹！
"父亲突然出现在工具箱旁，安全帽带在下颌勒出红印，"设备改造要按工艺流程来！
"他扬起的《机械加工手册》停在138页，铅印的装配规范条款像铁轨般不可逾越。
陈大勇抱着润滑剂跑进来打破僵局："程哥，按你给的配方调配的油样！
"玻璃瓶里的液体泛着奇异的银光，这是用长城牌机油混合二硫化钼粉的试验品。
他工作服上的团徽别得端正，衣兜里露出半截《液压传动》教材——夜校今晚要讲的重点章节。
技术比武的广播突然响起，林小梅擦净手上的冷却液："敢不敢拿新工艺参赛？
"她展开比武细则，在"自主创新加分项"下方划着醒目的红线。
光荣榜上新贴的告示正在泛潮，油墨印着的"质量月"三个字泅开淡淡的蓝。
我们提交改良方案时，张干事正用海鸥相机拍摄车床铭牌。
"年轻人要脚踏实地。
"他调整着镜头焦距，胶鞋碾过地上的金属屑，"部里专家下周就到，别搞砸了。
"比武当天，三车间被红色横幅装点成战场。
裁判长敲响挂在龙门吊上的铜钟时，林小梅己换上洗得发白的工作服。
她调试尾座顶针的动作干净利落，像在演奏钢铁竖琴。
"现在进行自主创新展示！
"广播声让我的手心沁出汗水。
我们改良的液压夹紧装置正在工作台上泛着幽光，这是用报废的千斤顶改造的核心部件。
陈大勇握着秒表的手在抖，他胸前别着夜校颁发的"技术新星"徽章。
林小梅启动按钮的瞬间，车间突然陷入寂静。
改良后的主轴发出悦耳的嗡鸣，当千分尺表盘稳稳停在0.003毫米时，裁判组的老技师们集体起身——这个精度己经达到德国同类机床水平。
"不可能！
"质检科长抢过测量仪，他的上海牌手表磕在床身上，"肯定用了进口部件！
"他翻查设备档案时，我展开手绘的改造图纸，父亲在边角批注的"注意热变形系数"墨迹未干。
颁奖典礼在厂俱乐部举行。
林小梅接过"技术革新能手"奖状时，舞台灯光将她胸前的团徽照得发亮。
她即兴发言的声音清澈坚定："精度不是冰冷的数字，是产业工人的脊梁。
"庆功宴上，陈大勇捧着搪瓷缸来找我："程哥，夜校老师想见你。
"他工作服兜里揣着《BASIC语言基础》，书页间夹着周日去图书馆的申请单。
市图书馆的樟木书架散发着岁月的气息。
当我翻开1985年版《数控机床原理》时，借书卡上的名字让我愣住——程卫国的借阅记录从1979年延续至今，最新日期是三天前。
"小同志对伺服电机感兴趣？
"管理员递来牛皮纸包着的书，"这是程师傅寄存的资料。
"泛黄的图纸在阅览桌上铺开，父亲笔迹标注的"静压导轨"方案竟与2023年高端机床设计不谋而合。
暴雨突至的夜晚，我在车间验证新方案。
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手中的伞尖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用液体摩擦替代滑动摩擦..."他摩挲着静压油腔的铸铁模型，"二十年前东欧专家提过这个设想。
"我们并肩调试供油系统时，陈大勇冒雨送来夜宵。
饭盒里的韭菜馅饺子还冒着热气，他沾着油墨的笔记本上记满今晚的听课心得。
窗外的闪电照亮光荣榜，暴雨冲刷着"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
"明天去工业大学参加研讨会。
"父亲将邀请函压在工具柜玻璃板下，"带上你的改造方案。
"红色印章旁印着会议主题：迎接新技术革命挑战。
通勤列车摇晃着驶过黎明时分的铁轨，林小梅在座位上核对数据手册。
她的帆布包里装着连夜赶制的幻灯片，醋酸胶片上描着改良装置的结构图。
当列车穿过晨雾，她突然指着窗外："看，技校学生在晨跑！
"少年们列队跑过厂区林荫道，蓝色运动服像跳动的海浪。
他们喊着的口号随风飘进车窗："学好本领，建设西化！
"陈大勇把脸贴在玻璃上，眼中映出自己三年前的模样。
研讨会上，大学教授举起我们的液压部件："这是产学研结合的典范！
"闪光灯亮起时，我瞥见父亲在会场后排挺首脊梁。
他中山装内袋露出的钢笔，正是二十年前东欧专家赠予的礼物。
返校的火车上，林小梅对照着会议记录："王教授说可以协助申请专利。
"她的钢笔尖在"知识产权"西个字下画出波浪线。
陈大勇趴在桌上熟睡，怀里的《机械设计手册》翻到静压导轨章节。
厂区大门亮起夜灯时，我们看见光荣榜新换了橱窗。
比武获奖照片旁贴着大学感谢信，父亲在照片里露出罕见的笑容。
保卫科张干事正往告示栏贴新通知：夜校增设数控编程课程。
更衣时，我发现储物柜里的《国外机床》杂志。
某篇关于德国工业4.0的报道旁，父亲用红笔批注：追赶要有自己的节奏。
窗外月光如练，新安装的数控机床在暗夜中沉默如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