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将青桑村三十七户人家尽数笼罩。
湿润的雾气凝在桑叶上,汇聚成珠,滴落在少年打着补丁的粗布鞋面上。
许七安蹲在老桑树虬结的树根旁,手指轻轻拂过树皮上一道龟裂的纹路。
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瘦削却筋骨结实,像株经风不倒的青竹。
常年曝晒的皮肤泛着麦浪般的浅褐色,左眼尾处生着颗芝麻大小的泪痣,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清亮。
他今日穿着靛青色短褐,肘部补着块桑蚕纹的蓝布,腰间束条搓得发亮的草绳,绳上挂着个瘪瘪的麂皮口袋。
"七安哥!
"脆生生的呼唤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许七安转头时,额前几绺汗湿的碎发黏在眉骨上。
只见个穿桃红色夹袄的小丫头蹦跳着跑来,两根扎着红头绳的辫子像蜻蜓翅膀般上下翻飞。
春妮儿不过八九岁年纪,圆脸上嵌着对酒窝,鼻尖缀着几粒雀斑。
她袄子下摆沾着泥浆,露出半截藕节似的小腿,脚上套着双快磨破的绣花鞋——那是去年庙会上她娘用三筐蚕茧换的。
"你瞧这个!
"小丫头献宝似的摊开掌心,露出颗青中透红的桑葚,"后山坳那棵野桑树结的,比往年早半个月哩!
"许七安接过桑葚,指尖立刻染上胭脂般的汁液。
他忽然蹙眉——果蒂处凝着丝银亮的黏液,在晨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这让他想起《岁时百解》里"桑精吐涎,其色如汞"的记载。
"最近别去后山。
"他屈指弹了下春妮儿发红的耳垂,"惊蛰刚过,地气还浊着。
"雾气渐散时,整个青桑村在许七安眼前显露真容。
黄泥夯实的屋舍沿着青石溪蜿蜒排列,每户门楣上都悬着艾草与桃枝编的辟邪束。
溪边磨坊的水车吱呀转动,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化作碎金。
最东头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桑树巍然矗立,树皮皲裂如龙鳞,枝叶间垂挂着村民们系的红布条,远望似一团燃烧的赤云。
许七安眯起眼。
老桑树最高处的枝桠上,有片他留意多日的桑叶。
那叶片边缘镶着圈金线,叶脉在光照下会显出朱砂色的纹路——就像去年冬至祭祖时,族长捧出的那卷《祭神图》上的符文。
"七安!
"裹着靛蓝头巾的葛大娘挎着竹篮走近,篮里雪白的蚕茧堆成小山。
她约莫西十出头,方脸上刻着深深的法令纹,耳垂吊着对沉甸甸的银耳环——那是蚕娘们的传统,据说能镇住蚕室的阴气。
"祠堂的门神画褪色了。
"她压低声音,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耳环,"里正说要请画匠..."话到一半突然噤声,目光惊恐地投向村口。
许七安转头望去。
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有个穿赭色道袍的身影正缓缓行来。
那人头戴竹皮斗笠,腰间悬着串青铜铃铛,行动时却诡异地不发出半点声响。
最扎眼的是他背上那柄油纸伞,伞面竟用金线绣着副八卦图,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正午的日头毒得很。
许七安蹲在蚕房给西龄蚕添叶,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滚落,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
蚕架上的竹匾里,白胖的蚕宝宝正沙沙啃食桑叶。
他忽然停手——那片今晨新采的桑叶上,竟爬着只通体碧绿的蚕。
这蚕不过米粒大小,背上有道金线,正以某种规律蠕动着,像是在画符。
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铜锣声。
许七安探身望去,见那风水先生站在祠堂前的石碾上,手中罗盘的指针正疯狂旋转。
村民们都穿着靛染的粗布衣衫围拢过去,远远望去像片涌动的深海。
唯有那袭赭色道袍突兀地浮在中央,如同海面上漂着的一滩血。
傍晚的炊烟升起时,许七安摸到了老桑树背后。
树皮裂缝里静静躺着那本《岁时百解》——用桑皮纸裁成,以蚕丝装订,封面上烫着个褪色的谷穗纹。
他刚抽出书册,头顶突然传来"咔"的轻响。
那片金边桑叶飘然而落。
许七安伸手接住。
叶片触到掌心的刹那,他虎口处的皮肤突然浮现出淡青色的纹路,细看竟是组微型桑叶脉络。
叶柄处渗出的琥珀色汁液在夕阳下闪烁,散发出类似檀香与艾草混合的古怪气味。
"原来在这儿。
"沙哑的声音惊得许七安险些摔了书册。
三丈开外的磨坊阴影里,风水先生正倚墙而立。
此刻他摘了斗笠,露出张布满褐色斑点的长脸。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虹膜呈现出病态的灰黄色,像是蒙着层蛛网。
老桑树突然无风自动。
千百片桑叶摩擦出潮水般的声响,盖过了风水先生接下来的话语。
许七安趁机将书册塞入怀中,那片金边桑叶却黏在他掌心,渐渐融进皮肤里,只在虎口处留下个桑叶状的青色印记。
夜色如墨时,许七安蜷在自家茅屋的土炕上。
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糊着桑皮纸的墙上,随火光摇曳变形。
他小心展开《岁时百解》,泛黄的纸页上突然浮现出朱砂写就的小字:"桑者,通灵之木也。
食其金叶者可目通幽冥,饮其玉露者能耳听天籁..."窗外传来细碎的铃音。
许七安吹灭油灯,从窗缝望出去——风水先生正绕着老桑树踱步,每走七步就往地上插一支漆黑的木签。
月光照在那柄金线八卦伞上,投下的影子竟像只蹲伏的巨兽。
许七安不知道,当子时的更梆响起时,他掌心的桑叶印记突然灼热起来。
与此同时,老桑树最深的一条树根下,有具缠满红绳的骷髅正缓缓睁开空洞的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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