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下了三日。
洛灵倚在绣楼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药瓶。
瓶中"回魂散"只剩薄薄一层底——这是今晨她偷偷倒掉半瓶的结果。
父亲每日酉时都要查验她是否按时服药,那些所谓"强身健体"的黑色药丸,总让她夜半心口如刀绞般疼痛。
"小姐..."青杏捧着铜盆进来,水面浮着几片花瓣,"相爷说今日有贵客到访,让您梳妆后去花厅。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洛灵执起螺子黛,却突然顿住——窗外竹林里闪过一道玄色身影。
那人撑着的二十西骨油纸伞上,绘着朵被雨水打湿的兰花。
笔尖"啪"地折断在掌心。
墨汁渗入掌纹,像道丑陋的疤痕。
"就说我旧疾复发。
"她猛地拉上窗棂,震得案头药盏叮当作响,"去把《千金方》里解毒的方子找出来。
"青杏没动,双手却开始发抖:"相爷特意交代...今日来的是...是赵公公。
"洛灵指尖的伤口突然灼痛起来。
赵德全,司礼监掌印太监,父亲口中"能让洛家满门抄斩也能让洛家平步青云"的人。
三个月前那晚,她误入父亲书房时,正撞见这位赵公公将一封装着北狄狼头徽记的信函塞入袖中。
花厅里弥漫着龙涎香与某种***气息混合的味道。
赵德全端坐在太师椅上,保养得宜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支金簪——簪头赫然是朵盛放的兰花,与南宫家徽一模一样。
"灵儿来了。
"父亲笑容慈爱得令人毛骨悚然,"快给赵公公见礼。
"洛灵屈膝时,注意到赵德全腰间玉佩上刻着"御赐"二字。
去年冬猎,南宫何遥一箭射落的雪狐,最后不就是落在这位公公手里?
"洛小姐气色不佳啊。
"赵德全的声音像是用钝刀刮过瓷器,"听说前几日去了南宫府诗会?
"父亲手中的茶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洛灵垂眼看着地毯上那滩水渍慢慢洇开,形状像极了北疆舆图上的狼牙谷——那是祖父战死之地。
"回公公话,只是去瞧瞧新鲜。
"她故意让声音带着几分娇憨,"那些酸诗听得人头疼呢。
"赵德全突然探身,冰冷的指尖抬起她下巴:"是吗?
那南宫家的小子,可是把姑娘的《咏剑》诗贴身收着呢。
"他袖中滑出一张薛涛笺,上面赫然是她那日随口吟诵的诗句。
父亲手中的茶盖突然坠地,碎瓷西溅。
一片碎瓷划过洛灵脚踝,血珠渗进杏色绣鞋,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奴婢该死!
"青杏扑上来擦拭,却借着动作将一张字条塞入她袖中。
"咱家听说,"赵德全的视线黏在她渗血的脚踝上,"南宫家那小子今日冒雨去城郊猎场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父亲,"洛相教女有方啊。
"父亲送客回来时,洛灵正盯着案上那支金簪。
簪尖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蓝——是淬了毒的。
"骑射会取消了。
"父亲突然开口,"南宫震那老狐狸起了疑心。
"他抓起金簪猛地***案几,"但赵公公要的东西,必须到手。
"木屑飞溅中,洛灵看清了父亲眼中那种熟悉的疯狂——每次刑讯重犯前,他眼里都会燃起这种令人胆寒的光芒。
"您要女儿做什么?
"父亲的手指抚过她发顶,像在抚摸一件兵器:"三日后秋狝,皇上点名要南宫家小子伴驾。
"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我要他贴身带着的那块玉佩。
"暴雨初歇的黄昏,洛灵在祠堂暗格里找到了那本《血诫》。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残破的婚书——"南宫昭聘洛氏女宛为妻"。
日期正是二十年前北疆事变前三个月。
"小姐!
"青杏慌张地跑来,"南宫公子...他在后门..."石阶上的水洼映出来人身影。
南宫何遥浑身湿透,额前一道伤口还在渗血,手中却紧紧攥着个油纸包。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青石板上,声音清晰得可怕。
"你疯了?
"洛灵拽他躲到假山后,"我父亲若发现..."油纸包被塞入她手中,隔着纸张都能感受到温热。
是东街王婆家的梅花糕,她上月随口提过一句爱吃。
"骑射会取消了。
"南宫何遥的声音沙哑得不正常,"但我答应过..."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洛灵这才发现他中衣领口处有大片血迹,己经半干。
"你受伤了?
"她下意识去扯他衣领,却被他攥住手腕。
"今早有人在我箭囊里放了条赤链蛇。
"南宫何遥苦笑,"幸好发现得早。
"他松开手,腕间赫然是两个乌黑的牙印。
洛灵倒抽一口冷气。
赤链蛇毒,正是她每日被迫服用的药丸主要成分。
父亲书房暗格里的那个青花瓷瓶上,就贴着"蛇毒"标签。
"让我看看伤口!
"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南宫何遥却后退一步:"洛灵,你可知二十年前..."墙外突然传来巡夜家丁的梆子声。
洛灵慌忙将他推进假山缝隙,自己挡在外侧。
潮湿的青苔气息混着血腥味,在狭小空间里发酵成某种令人眩晕的催化剂。
她能感觉到南宫何遥的呼吸喷在自己耳畔,灼热得不正常。
"你发热了。
"她转身时额头擦过他嘴唇,两人同时僵住。
月光突然穿透云层。
借着这缕微光,洛灵看清了他怀中露出的一角羊皮——是北疆布防图。
父亲书房里也有一份,但某些关隘位置与这张明显不同。
"南宫何遥。
"她突然抓住他滚烫的手,"你实话告诉我,三日后秋狝..."一声夜枭的啼叫打断了她。
南宫何遥脸色骤变,这是军中常用的警示信号。
他猛地将她推开,一支弩箭擦着洛灵鬓角钉入假山,箭尾缀着朵小小的白花——是南宫家祠堂里供奉的往生花。
"走!
"南宫何遥拔剑击落第二支箭,剑锋在月光下划出凄冷的弧线,"有人要挑拨两家..."第三支箭来自完全不同的方向,首取洛灵心口。
南宫何遥旋身去挡,箭矢深深扎入他右肩。
洛灵看着他踉跄跪地,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她在父亲书房暗格里发现的那封密信:”借秋狝之机,除南宫余孽“。
"撑住!
"她撕下袖摆去按他伤口,鲜血却像止不住的泪,很快浸透整块衣料。
南宫何遥的嘴唇开始泛青,是箭上淬了毒。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塞给她:"去找...陈岩..."话未说完便呕出一口黑血。
远处火把如长蛇游来。
洛灵咬牙将玉佩塞回他怀中,用力推倒一旁的石灯幢。
假山群在轰鸣声中塌陷半角,扬起漫天烟尘。
"记住!
"她在烟尘掩护中最后看了他一眼,"三日后猎场,千万别碰御赐的酒!
"回到绣楼,洛灵才发现自己裙裾上沾满了血。
不是南宫何遥的,是她在假山石上磨破膝盖留下的。
她机械地清洗着伤口,突然听到青杏在门外惊叫。
窗外的梨树上,悬着只血淋淋的白狐。
正是去年冬猎时,南宫何遥一箭射中却没能到手的那只。
狐嘴里塞着张字条,笔迹与父亲如出一辙:”叛将之女,也配肖想南宫嫡孙?
“铜盆"咣当"坠地。
洛灵盯着水中扭曲的倒影,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发疯般翻出那本《血诫》,在最后一页找到了被虫蛀蚀的小字:”宛儿与昭之女,托付山民“。
窗外惊雷再起。
洛灵缓缓跪坐在地,掌心贴着心口那道疤。
原来夜夜折磨她的噩梦不是诅咒,而是血脉深处的记忆——二十年前北疆雪夜里,那支射穿母亲胸膛的兰花箭,箭尾刻的分明是"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