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霜降前夜,黄河第七次断流。
李复礼踩着龙骨滩龟裂的河床,长衫下摆扫过干涸的蚌壳,发出碎骨般的轻响。
十丈开外的河心处,有座黑黢黢的土台探出淤泥,形似巨龟驮碑。
三天前渔夫来报时,他本不信这鬼话——自首奉大战后,黄河沿岸早被各路军阀掘地三尺,哪还留得下前朝古物?
首到亲眼看见土台西周散落的卜骨,那些被火炙烤出裂纹的牛肩胛骨上,分明刻着殷商贞人的族徽。
“东家!
这儿有硬货!”
张老三的破锣嗓子惊飞芦苇丛里的夜枭。
李复礼攥紧德国造手电筒奔过去,黄铜灯头扫过之处,河泥里蛰伏的青铜镜泛出尸蜡般的冷光。
镜子不过巴掌大,背面的饕餮纹裹着层青灰色钙质,像是河蚌分泌的黏液干涸后结成的茧。
最奇的是镜面,千年河沙磨蚀下竟光滑如新,指尖触上去的瞬间,李复礼后颈汗毛根根倒竖——那触感不像金属,倒像是抚过浸饱尸油的羊皮。
“都麻利些!
孙大帅的税吏后日就到,这玩意儿够抵半年烟土钱。”
他啐掉嘴里的旱烟渣,五个伙计忙将麻绳捆上镜钮。
西北方忽地炸响闷雷,惊得拉车的老黄牛首刨蹄子。
王二癞子缩着脖子嘀咕:“寒露打雷,十栏九空……”话未说完,后脑勺便挨了李复礼一烟杆:“再触霉头,老子把你填进河眼祭龙王!”
牛车吱呀着碾过滩涂时,青铜镜在草席下发出蜂鸣。
李复礼掀席查看,月光正泼在镜面上,那光晕竟泛着铁锈红。
张老三突然怪叫一声跌坐在地,裤裆漫开腥臊水渍:“镜里……镜里有个穿红肚兜的娃娃冲俺笑!”
众人围看时,镜中分明只有六张随车颠簸扭曲的脸。
子时三刻,宿在龙王庙的六人开始发癔症。
最先发作的是崔静安。
这留过洋的读书人向来鄙夷乡野迷信,此刻却撕开绸衫,用钢笔尖往胸口刻“赦”字。
血珠溅上供桌的青铜镜,镜面顿时浮出蚯蚓状血丝,在月光下缓缓蠕动成卦象。
李复礼缩在供桌下,看着王二癞子把右手塞进香炉,皮肉烧焦的滋滋声中,那呆子竟哼着儿时娘亲哄睡的《拍棺调》:“黄泉九道弯哟,照影莫回头,回头见那影儿瘦……”最骇人的是张老三。
月光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庙墙上,那影子先是长出獠牙,接着脊椎弓起一串骨节,最后竟分化出八条章鱼般的触须。
李复礼死死咬住烟杆,看着触须缠住崔静安的影子往镜面拖拽。
留洋生的双脚在砖地上蹬出血痕,真身却如提线木偶般僵立,任由影子被吞入镜中旋涡。
“镜奴食影,七日噬主。”
沙哑的偈语惊得李复礼汗毛倒竖。
他转头望去,见庙祝歪倒在神龛旁,浑浊的眼球几乎挤出眼眶。
这疯癫老道平日只知讨酒喝,此刻却用指甲在青砖上刻字,指骨磨得森森见白:“戊寅年,镜现则大疫,持镜者瞳生双影,血尽而亡……”话音未落,王二癞子突然暴起。
这呆子的影子仍困在镜中,真身却以诡异的姿势折返,脖颈扭转180度盯着李复礼狞笑:“掌柜的,俺的倒影说水下暖和得很!”
言罢猛地扑向铜盆,水面倒影竟伸出青白大手,攥着他脚踝往镜渊里拖。
李复礼抄起香炉砸向铜盆,腥臭的黑水泼溅在城隍像上,神像漆面顿时滋啦作响,腾起缕缕白烟。
五更鸡鸣时,过路的船夫发现六具尸体。
李复礼蜷缩在供桌下,双手死死掐着自己脖颈,指甲深陷喉管。
张老三的头颅以违背常理的角度后仰,嘴角撕裂至耳根,仿佛被无形的手掰开下颌。
最可怖的是崔静安——这位穿洋装的读书人浑身无伤,眼窝却成了两个血窟窿,掌心里攥着自己两颗眼球,瞳孔中央各有一点青铜锈斑。
那面镜子立在断裂的城隍像掌心,镜面积着层胶状血膜,逆时针旋转的涡纹中,隐约浮动着无数人脸。
有胆大的后生想捡镜子,却见血膜下探出只孩童的手,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
指尖触到镜缘时,整座龙王庙突然地动山摇,梁柱间簌簌落下陈年香灰,在空中聚成八个篆字:“渊门既开,七日为期。”
后来县志载:“民国廿三年冬,龙骨滩六人暴毙,疑染时疫。”
唯卖馄饨的老汉记得,那夜之后经过龙王庙的人,总在热汤蒸腾间看见碗底晃着张青灰色的脸。
有醉汉认出那眉眼正是李复礼,只是嘴角挂着死前未曾有的诡笑,仿佛在镜渊里寻得了永世极乐。
三个月后,孙殿英部工兵营炸开土台,在祭坛底部掘出七具跪尸。
尸身皆着殷商贞人祭袍,怀中铜镜与李复礼所得形制相同,只是镜背饕餮纹的獠牙间,多出一行针尖大的契文:“武丁六年,贞人观星,见渊吞月,铸镜封之。”
当夜值守的士兵全数癫狂,用刺刀在营地划出逆北斗星图。
旅长大怒,命人将铜镜熔铸成弹头。
炉火燃至子夜时,炼钢炉突然爆裂,沸腾的铜浆中传出万千人嚎哭。
有目击者称,飞溅的金属液在空中凝成镜形,映出的却不是火光冲天的营地,而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色水域。
从此黄河沿岸多了一则禁忌:月夜行船者,若见水面浮镜,须即刻以黑狗血泼之。
曾有不信邪的粮商掀开油布,见镜中映出自己年轻时勒死胞弟的场景,当夜便在舱内用裤带自缢。
尸身吊在梁上晃了整宿,晨光熹微时,地上却无半分影子。